李敬泽:2003年小说之短长

1短

短篇小说,它与印数无关,与版税无关,与声名和利益无关,它不能满足写作者的欲望和虚荣,它因此而有独特的力量。

短篇小说这种文体几乎全面地反对支配着我们生活的基本价值:它是节俭的,它反对铺张浪费,它的根本尺度是密度和质量,它蔑视数量和体积,当时间被想像为欢欣鼓舞奔腾向前时,它要让时间慢下来、停下来,直到某个瞬间、某个片断纤毫无遗地暴露其复杂的质地和结构。

2003年的潮水正在退去,人们正在沙滩上搜寻搁浅的鲸鱼或鲨鱼,他们筛选和保存大事,但此时,我将回忆那些“小事”,它们是小的、弱的、被湮没的,但它们“在”那里,如同被我遗失的私人物品——

父亲对儿子发出哲人般的训诲:“不准给臭椿传球。也不准给大牛传。臭椿和大牛都是狗屎。”(李洱:《斯蒂芬来了》,《书城》第1期)

男人和女人分手了,他们处心积虑地从虚幻的一千万中获得了实实在在的六千元,但他们忽然失去了厮守下去的力量。(李冯:《一千万和青岛海滨》,《山花》第1期)

瘸腿的老人正在山坡上飞跑,像一只受伤的大鸟,像我们无法安顿的怜悯、诚实和善良。(铁凝:《逃跑》,《北京文学》第3期)

酒席上,游子神伤,仅仅因为同乡断定他的乡音已被普通话暗自篡改。(荆永鸣:《口音》,《十月》第3期)

在公路边的小酒店,司机和女服务员对峙着,生硬而残酷的死亡悄然介入,使欲望难以为继;(苏童:《垂杨柳》,《香港文学》第6期)而“看客”们以无限的冷和无限的热使死亡变成盛大的狂欢。(张万新:《别杀人》,《小说选刊》第8期)

在发廊,一声断喝惊破了生活绵密、温暖的质地(王安忆:《发廊情话》,《上海文学》第7期);在洗印店,两个阴暗、软弱的“神灵”正透过影像求证人的拯救和自欺(戴来:《茄子》,《人民文学》第6期)。

在千里冰封的历史深处,一双童真的眼睛见证了人性的邪恶和生命的悲凉(严歌苓:《角儿朱衣锦》,《十月》第5期);而在远方无边的群山间,一个素朴的灵魂在红尘滚滚中得了平静和安详(石舒清:《疙瘩山》,《花城》第2期)。

——都是“小说”,是“纯属虚构”的小事,但是我相信,它们比伊拉克战争或格鲁吉亚的事变更为真实。在2003年,短篇小说的作者们证明,他们有可能在微小的尺度上透彻地表达我们的境遇,他们是孤身夜行的狙击手,无依无傍,在茫茫黑暗中寻找目标,一击即中,混沌翻腾的复杂经验在一瞬间获得了简明精确的形式。

在这个意义上,短篇小说是中国文学的“先锋”,相对于中篇小说、长篇小说甚至诗歌,它具有更为执著的难度意识。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正极力降低和取消难度,任凭经验的洪流在人们眼前无遮无拦地漫溢,而在短篇小说中,那些最好的写作者保持着艺术自尊:艺术的全部乐趣、光荣和无用,就在于艺术比生活更纯粹、更本质,比生活更有形式感——在艾伟的《小卖店》(《江南》第6期)中,一个欢场女子和一个良家妇女结成了紧张的友谊,这是两种价值观的辩驳,是左手与右手的缠斗。而《我与王小菊》(王小菊:《花城》第6期)用一种奇怪的语调说话:不在此也不在彼,不在身体也不在精神,绝对不是真话也绝对不是假话,这种言说方式和《小卖店》一样,如同微型的“巴别塔”,醒目地表达了我们在价值世界中漫无底线的变乱和飘荡。

——这就是“难度”,看清无以言喻的事物,然后把它说出,很多年轻的小说家以尚未磨蚀的激情、尚未昏花的眼睛和尚未松懈的技艺经受了“难度”的考验。如果让我选出2003年度的小说新人,我将首先从短篇小说中寻找,他们是王小菊,是写出了《曲别针》(《收获》第5期)和《草莓冰山》(《人民文学》第10期)的张楚,还有魏微,她应该不是新人了,但在2003年她写出了令人难忘的《大老郑的女人》(《人民文学》第4期)和《化妆》(《花城》第5期)。

2长

与短篇小说无关的事都与长篇小说有关。我们崇拜长篇,写出和阅读长篇小说让我们心安,我们简直不能想像鲁迅或沈从文生于今日何以立足。理论家们会对这种长篇崇拜作出复杂的解说,我所看到的仅仅是:我们大吃大喝,我们狂热地消费,我们必须消费长篇的长和长篇的胖。

我极力回忆2003年的长篇,我知道它们曾经很多,海滩上到处是鲸鱼,但是现在,它们纷纷消失,潮水抹去了它们的痕迹。留下来的是:董立勃的《白豆》、莫言的《四十一炮》、刘震云的《手机》,还有阎连科的《受活》(《收获》第6期)。

在一次又一次的会议上,我听着批评家慷慨激昂、小说家们顾影自怜:生活已经远远大于想像,它的丰富和变化让小说家们望洋兴叹。

那么怎么办?让小说死了吗?当然,在座的人谁也不想它死,几声凄厉、几声抽泣之后,药方终于还是开出来了,那就是向生活学习,具体地说,就是向《焦点访谈》和《南方周末》学习。

谁都看得出来这个逻辑是荒谬的,它的前提是在生活和小说之间建立新闻式的竞争关系,但慌乱之中我们忘了,生活的繁杂永远大于小说家的想像,不仅现在如此,在托尔斯泰和巴尔扎克的时代同样如此。我们的焦虑与其说是来自生活,不如说来自我们的小说理念——现代意义上的汉语长篇小说也许现在才开花结果。当然,我们在上世纪80年代就已接受了现代主义的洗礼,但那是在玻璃上绘画,一阵风雨就被洗去;在整个90年代,随着长篇崇拜愈演愈烈,18、19世纪的小说传统在“写实”的名义下卷土重来,写实几乎成了中国长篇小说惟一的艺术方向,写实吧写实,与生活竞争,与造化竞争,我们倒是有了无数或笨拙或精妙的“写实”小说,结果却日暮途穷,自叹比不过记者。

但就在我们斤斤计较地“写实”的同时,中国经历着现代经验摧枯拉朽的冲击,我们心中预设的所有假定都面临危机:这是一个网络的世界、速度的世界,是极度真实和极度不真实的世界,是失去意义的中心和命运感的世界,是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上,按照18、19世纪的小说理念,你即使对一个农民的境遇也无法给出令人信服的形式。

小说艺术的真正革命由此获得了动力。在2003年,阎连科的《受活》使我们对这场革命的可能方向有了更清晰的感觉—

——这是“仿神话”,写作者如同一个邪恶残忍的上帝,他把人从日常经验的安全地面上拉起来,让他们变得简洁庞大,让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具有神话般的光芒、力量和影响,这个作家不再与生活斤斤计较地竞争,在他的笔下,生活不过是“诸神”的戏剧散漫模糊的投影。

《受活》因此成为了我们的《百年孤独》。不是说它模仿后者,而是说它在表达中国人的经验时如《百年孤独》般地彻底和雄辩。

在2003年,阎连科以及陈希我等人颠倒了我们关于小说的思维方向,小说不再匍匐于表象之上,卑微地等待着生活的核实,小说以绝对的本质性图景考问和核实一切表象。于是,在耙耧山深处,一个身怀“绝技”的残疾人聚居的村庄,一场大雪蛮横霸道不容置疑地在炎炎夏日降临……

《南方周末》2003年12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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