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会与休战

有关朝核问题的第四轮六方会谈经过13天的多边和双边磋商，于8月7日宣布休会；会议未能签署人们所期待的共同文件，甚至连按惯例发表的“主席声明”也极其简短。这表明，与会各方间，尤其是朝核问题主要当事方朝鲜和美国之间的分歧和对立，依旧难以调和。

但是，这并不是说此番会谈单调乏味，相反，会谈从启动、召开，一直到休会，每一步都充满了深思熟虑的智斗；其间代表们的发言和主张，每一项都暗含着意味深长的玄机。这里不妨对此进行一番考察。

今年2月10日朝鲜宣布，它已经拥有核武器，并无限期地停止参加六方会谈。一向坚持“绝不允许朝鲜拥有核武器”的美国即开始积极进行两手准备。据报道，华盛顿私底下确定了一个时间表，分别以6月底和8月底为朝鲜返回六方会谈和正式承诺弃核的最后期限，逾期则美国将会把朝核问题提交联合国，然后对朝实施制裁和封锁。

朝鲜当然也没有闲着。对它来说，在宣布有核以后，利益的最大化就在于：一、避开美国和国际社会的制裁与孤立，同时坚持核计划；二、延宕谈判，争取让时间去说服国际社会承认它是一个核国家。为此，朝鲜必须同美国周旋，既不正面挑战华盛顿的时间表，又要把这张时间表揉成废纸一张。

于是，刚刚进入6月，朝鲜方面便主动通过“纽约渠道”向美国表示它将返回六方会谈。6月中旬，它又通过韩国特使向美国及其他有关国家传达了更为具体的重返会谈的信息。7月9日，朝美会晤后，平壤宣布第四轮六方会谈将于7月底举行。这样，放风参加会谈和会谈实际开始正好跨越美国划定的复会时间表前后两端，既不违时间表，又突破时间表，而美国竟处于发作不得的尴尬境地。

第四轮六方会谈谈什么？3月底，朝鲜曾宣称，即使举行新一轮会谈，也不能谈“核武冻结换补偿”的问题；作为一个核国家，朝鲜要同其他核国家谈核裁军的问题。此言一出，各方哗然，因为它将完全改变以往六方会谈的宗旨。据说，韩国方面认为，这一主张不具备实现的可能性，将会使问题更加激化，因此对朝作了一些劝说工作。

结果，在第四轮会谈中，朝鲜代表便没有正式提出核裁军问题。但通过对“朝鲜半岛无核化”的定义重作解释，平壤还是把球踢到了美国人脚下。朝方表示，所谓朝鲜半岛无核化就是“拆除所有的核武器，同时禁止所有核材料进口”，这其中就包括美国从韩国撤走一切涉核武器和装备，也包括核动力舰船不能进入朝鲜半岛海域，这便对美国将了一军。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朝鲜有丰富的铀矿，而韩国没有，如果“禁止一切核材料进口”，则韩国的核电站要么关门大吉，要么就得向朝鲜乞援求助。因此朝鲜对半岛无核化的新解释也顺便扫了韩国一脚。

这里，平壤瞅准了美国的“阿喀琉斯之踵”(防扩散政策中的双重标准)，一箭射出，即令后者应对失据。华盛顿为彻底解决朝鲜核问题，要求平壤不仅要放弃核武器及核武计划，而且连和平利用核能都不行。但我们知道，就在不久以前，美国才与印度签署了一项有关民用核能合作的协议，而后者不仅在1998年5月进行了多次核试爆，成为核国家，甚至从来没有加入《核不扩散条约》。

于是，朝鲜不免因其道而用之，在第四轮六方会谈时就此问题据理坚持要和平利用核能，最终成功地使得此番会谈的用时超过了前三轮的总和，末了还不得不无果而休会。这样，美国原先尽快逼迫朝鲜在弃核问题上作出表态的打算算是落空了，会谈事实上成了一场无谓的马拉松。

六方会谈休会了，除了就和平解决朝鲜半岛无核化这一最基本的目标达成共识之外，各方在具体问题上的分歧依然如故，而朝鲜迈向核国家的脚步却一刻也没有停止。

应该说，在当前“维护朝鲜半岛无核化”面临失败的危险情况下，第四轮六方会谈有着特殊的重要意义。这轮会谈经不起失败，因为它的失败将不仅意味着六方会谈的失败，更意味着通过对话和平解决朝核问题的失败。

人们希望，休会给各方留下一个冷静分析局势、果断作出决断的时间。三周后续会，六方会谈应该真正成为一个对历史负责的协商会议，而不仅仅是斗智斗勇的战场。

诚意与成果

根据朝核问题第四轮六方会谈第一阶段会议各方达成的共识，下一阶段会议将在本周复会。

据分析，下一阶段会谈会期不会像第一阶段那样花费13天的时间，也许仅用其半就可以形成一个大家都能签署的共同文件。这是因为：第一，在上一阶段会谈中各方都亮出了底牌，相互摸清了路数，休会期间又想好了对策，人们已基本知道该谈什么和不该谈什么。第二，经过四易其稿，供以进行讨论的共同文件新稿回避了分歧，把操作性的东西留给了未来，只谈愿景和原则，而这部分是大家原本就不拒绝的。第三，更主要的是，与会各方都急需这样一个文件，或是用它来证明“会谈有进展”，或是用它来争取时间，或是用它为国内政治服务，等等。由此可以预期，第四轮六方会谈将会以皆大欢喜的方式宣告结束，各方带着一个空泛的共同文件回去为一个月后的第五轮会谈做准备。

无论如何，搞成一个对各方都有约束力的共同文件总是一件好事。但是，人们必须事先估计到，事情总是有两面性，未雨绸缪是绝对必要的。人们之所以花费这么多精力、物力和时间坐下来举行六方会谈，目的是维护朝鲜半岛无核化，会谈本身不是目的。会谈成功与否唯一判定标准，是看它是否有助于在最短的时间里恢复朝鲜半岛的无核化。

如果有关方面在下述几个问题上取得共识，也许有助于今后会谈取得真正的成果。

首先是如何定位朝核问题。坦率地说，朝鲜核问题具有多重性质，它是美朝间互不信任问题，也是东北亚集体安全问题，更是一个核扩散问题。我们必须承认，自从《核不扩散条约》诞生并为广大国际社会接受，成为普世价值以后，核扩散的危险一直存在，但到1990年代核扩散渐成一股潜流。以色列、印度、巴基斯坦先后成为核国家。朝核问题即是这股核扩散潜流的一部分。正在观风随时准备加入这一潜流的是日本、伊朗等国家。因此，朝核问题不是个案，而是一个类案。孤立的个案怎么都好处理，赎买、打压都能奏效，而类案的处理就复杂得多，必须考虑其示范效应，必须考虑成本。但至今仍有不少人将朝核问题仅仅看作是美朝间的互不信任问题，是个案问题，其着力点仅仅放在赎买弃核上，并没有放在如何才能形成防扩散机制上去。

其次，朝核问题是政治问题，而不是军事技术问题。自从今年2月10日朝鲜宣布它已制成核武器后，许多人对此半信半疑。有人称朝鲜在“虚张声势”；有人则苦苦探寻朝鲜已拥有的到底是“核弹”还是“核装置”；更有人得出结论称，朝鲜的“核弹”重达4吨，距装入导弹所需的500公斤相距遥远，朝鲜的轰炸机最大载重量为3.5吨。因此，许多人没有解决问题的紧迫感。其实，这种种探求固然有其价值，但最大的失误却在于把朝鲜的有核宣布看作是一个单纯的军事技术问题。自从美国人在日本投下两颗原子弹，核武器显现出其人类不可承受性以后，核武器就由军事武器转变为政治武器。朝鲜宣布有核，其目的是政治的而不是军事的，其对国际社会的影响也是政治的而不是军事的。质言之，朝鲜宣布有核，根本就不是想把核武器甩到哪里去，而是要通过对《核不扩散条约》直接挑战，通过对包括朝鲜自己在内所有有关各方所主张的“维护朝鲜半岛无核化”的直接挑战，造成人们必须以严肃的态度和只争朝夕的精神认真考虑和解决核扩散这一严峻问题。如果不能意识到这一点，把朝鲜核问题单纯看作是一个军事问题，那就把问题看简单了，就必然失去了解决问题的紧迫感。

第三，朝核问题六方会谈议题要“瘦身”，“一揽子解决”不是一个好思路。人们说朝核问题很复杂，涉及方方面面，很正确。正因如此，人们才不能奢望通过六方会谈解决一切问题。由于朝核问题局势严峻，旨在于和平解决朝鲜核问题的六方会谈只能抓住主要议题，有所谈有所不谈。朝鲜反复强调，朝鲜之所以发展核武器，是因为它的安全受到了美国的威胁。这说明，至少在朝鲜看来，朝鲜核问题是安全问题，不是经济问题，也不是外交问题。因此，安全问题只能局限在安全范畴里解决，即通过提供安全保障换取弃核。如果朝鲜同意放弃和平利用核能的权利，以释美国之疑，那么美国或其他国家就给以能源补偿。朝鲜发展核武器不是由于经济困难，因此，诸如经济援助、建立邦交、进行经济合作等等其他问题，只能放在核问题解决以后去讨论。否则，“一揽子解决”一是会把问题搞得越来越复杂，歧见纷争，使谈判变为马拉松，无助于核问题的解决；二是将把朝鲜置于不利地位，有人以此指责朝鲜进行“核讹诈”，朝鲜将有口难辩。

第四，搞成一个共同文件是好事，但要提防好事变坏事。搞出一个共同文件固然不容易，但更不容易的是如何遵守这个共同文件。人们都记得，在朝核问题上已经搞过多个国际文件，比如由朝韩双方总理签署、1992年2月19日生效的《朝鲜半岛无核化共同宣言》，1994年10月21日美朝双方共同签署的关于朝核问题《框架协议》等，这些文件固然都很好，但后来事实证明它们并没有得到认真执行，因此才有了今日的朝核问题严峻局面。可以肯定，如第四轮六方会谈最终签署了共同文件，但未得到执行，其后果可能比没有这样的文件更严重。第一，它将给人们一种虚假的成就感，从而使人放松对解决问题的紧迫感，产生麻痹思想，贻误解决问题的时机。第二，它将浪费对各方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时间，待人们如梦初醒，一切都晚了。第三，它将进一步破坏各方之间特别是美朝之间仅有的一点相互信任，使今后产生任何协议甚至双边坐到同一张谈判桌前都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