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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即兴诗人》(1-4章)
中国网 | 时间:2005 年03 月22 日 | 文章来源:中国网

第一章

我童年时代的状况

凡是到过罗马的人都非常熟悉巴尔贝里纳广场,广场中央有个美丽的喷泉,几个特里同把装着喷嘴的海螺壳里的水都放光了,水柱仰喷,高达几英尺。凡是没有到过那里的人,无论如何,总也看过它的铜版画,可惜这些铜版画上没有刻出费利切街转角上的一所房子。——这是一座高楼,有三根水管伸出墙外,水从管子里喷涌而出,流到一个石砌的池子里。这座高楼与我的关系非同寻常:我就是在楼里出生的。如果我要回顾幼年的生活,那么有如此之多的美好的往事在等待着我,我简直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了。当我在考虑一生所经历的有趣的事情时,我更不知道哪些应当先说,哪些是不必要的细节不值一提,哪些又是应当绘声绘影地全盘托出的。我觉得有趣的东西,别人不一定同样欣赏。我愿意真实而直率地叙述长篇的故事,但是同时,我的叙述中是少不了铺张和浮夸的。——这可恶的虚荣心,这对于热闹的喜好,还在童年时代,就已经如同一朵花那样开始萌芽,又如同福音书中提到的芥菜那样,长出的枝条已伸进了天空,成了一棵大树了,我的喜好就在大树枝头筑了窝。

我最早记得的就是那个时候的事,那时我六岁,常常同几个孩子在嘉布遣会的教教堂旁边玩耍,他们的年纪都比我小。教堂的门上钉着金属的小十字架,正好在门楣的中间,我伸手可以摸到它。我们的母亲常常带我们从大门出入,她们每次总把我们举得高高的,让我们吻一下这个神圣的标志。一天,我们几个孩子正在玩耍,年纪最小的一个孩子问道:“为什么那个叫做耶稣的孩子不下来跟我们一起玩?”我装得十分聪明的样子回答说,耶稣真的是被绑在十字架上的。我们都走到教堂的门底下,虽然周围没有人,我们都想要像妈妈教导我们的那样去吻他。可是我们够不着,有个孩子便把另一个孩子抱了起来,想让他去吻耶稣,当他噘起嘴想去吻的时候,抱他的孩子已经没有力气了,他的嘴唇刚要接近那不可见的孩子耶稣,他就落到了地上。这时候我的妈妈刚好路过这里,她看到了我们玩耍的这个场面,就叉着手说:“你们这几个孩子真是上帝的天使啊!你可真是我的天使啊!”她向着我又说了一句,吻了吻我。

我曾经听她同邻居说起我是个纯洁的天使,这使我感到非常高兴,同时也使得我的天真无邪之心开始减色——爱慕虚荣的芥菜种子从那里吸改了第一道阳光。大自然赋予我一种高贵的忠诚的性格,而我的好妈妈却让我意识到了虚荣。她让我显露了我的真实的和她所设想的天赋,从没有想过它们是和一个孩子的天真无邪同时存在的,如同与蛇怪同时存在一样,它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也会死去。

嘉布遣会的一个修士,马尔蒂诺师父,是我母亲的仟悔牧师,她也告诉他我是个多么虔诚的孩子。我的确能背诵几篇祈祷文,虽然我不懂得它们的意思。他对我很好,给了我一张画片,上面画着圣母玛利亚在痛哭,泪水像大雨般落在地狱里熊熊的烈火上,打入十八层地狱的灵魂乘机喝了一口水。他带我进人修道院,开阔的回廊围着一小块甘薯地,里面长着两棵柏树,还有几株橘子树,留给我非常深刻的印象。宽大的走廊上挂着已故修士的肖像,一张连着一张。每间密室的门上贴着绘画,画的是殉教者的生平事迹。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它们,如同后来我欣赏拉斐尔和萨尔托的名画一样。

“你真是个聪明的孩子,”他说,“现在你可以看看死人了。”

这时他从廊上走下几步,打开了市道的一扇小门,我们拐了进去。我发现身边都是骷髅,一个叠着一个,堆成了两面墙似的。这里还有几个小礼拜堂,有正规的壁龛,里面放着当年名重一时的修道士的完整的骨架,裹着棕色的道袍,手里还拿着一册祈祷书或者一束枯萎的花。祭坛、枝形吊灯,以及各种骨制的装饰品,连同人体关节的浅浮雕,显得十分可怕而令人厌恶,我得到的整个印象也是如此。

我紧紧地挨着这个修士,他正轻轻地在祈祷,然后他对我说:

“我有时还睡在这里呢,你愿意来看我吗?”

我一言不发,心惊肉跳地看着他,又扫视了一下我站着的这个奇怪而可怕的场所。把一个孩子带到这样的地方来是很愚蠢的,一切都叫我目瞪口呆,直到走进了他栖身的小房间才缓过气来。房间里充满鲜艳的色彩,窗子上挂着悦目的黄澄澄的橘子,又贴着圣母玛利亚的画像;她在天使们的簇拥下飞进了明亮的阳光之中,她曾经小憩过的墓地上,堆满了成百上千朵鲜花。

这是我第一次进入一个修道院,它给我的印象很长时间无法驱除,至今仍然十分鲜明地在我眼前晃动。我觉得这位修士是非常特别的人,与我所认识的其他人完全不同。他与死人做伴,死人身上披着棕色的道袍,与他几乎一模一样。他知道不少故事,能够叙述圣徒的生平事迹和奇异的见闻,加上我的母亲对他的圣职所表示的虔敬的态度,使得我开始考虑要不要也做一个像他这样的人。

我的母亲正寡居在家,除了缝补所得以及出租我们以前所住的大房间有些收入以外,没有其他经济来源。这时我们母子二人住在屋顶下一间小阁楼里,有个年轻的画家名叫费德里戈的,租着我们的大房间,我们把它叫做“公馆”。他是个富有生活乐趣的活泼的年轻人,来自遥远、遥远的一个国土,据母亲说,那里的人根本不知道圣母玛利亚和她的孩子耶稣的事;也就是说,他来自丹麦。当时我压根儿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别的语言,当他听不懂我的说话时,我还以为他是聋子。因此我要同他说话,就拼命地叫喊。他对我以笑脸相迎,常常拿水果给我,并给我画士兵、马匹和房子。我俩很快就混熟了,我非常喜欢他,我的母亲也常常说他是个非常正派的人。

就在那个时候,有一天晚上,我听到母亲与修士马尔蒂诺师父的谈话,使我对这位画家产生一种伤感的情绪。我的母亲想要弄明白这个外国人会不会真的被打人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翻身。

“这个人同别的许多外国人一样,”她说,“的确是非常老实的人,绝对不做坏事。他们对穷人都很好,肯施舍,而已有固定的时间。不,我的确常常觉得他们与我们许多人不一样,他们不是罪孽深重的人。”

“是的,”马尔蒂诺师父回答说,“你说得很对,他们大多是好人。可是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你看这个鬼王,它在人世上到处流窜,知道异教徒有时候愿意归顺于它,就不去唆使他们,因此他们很容易成为真诚老实的人,也很容易改邪归正。相反,一个优秀的天主教徒,上帝的孩子,魔鬼就会千方百计一刻不停地诱惑他,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只有听凭它摆布的份儿。可是,真像有人说的,异教徒既不受肉欲的挑逗,也不受魔鬼的诱惑!”

我的母亲对此无话可说,只为这个可怜的年轻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却哭了起来,因为他会被永远打人地狱,我认为这是天大的罪恶,残忍之至。——他是这样一个好人,又为我画了这么漂亮的画。

在我的童年生活中扮演过重大角色的,还有另外一个人,他是佩波舅舅,一般人都叫他“凶神佩波”,或者“西班牙台阶之王”。他每天都到那个台阶临朝听政。他天生双腿萎缩,一直盘在身子底下,早在儿童时代就用两手落地行走,动作极为灵活。他的手上有一个木架子,紧紧绑在一块木板的两端,他就利用这种装置行走自如,同两腿健壮有力的人几乎不相上下。前面说过,他每天坐在西班牙台阶上,从来不直截了当地开口乞讨,却向每个过路的人大声喊叫“早安!”脸上还带着狡黠的微笑。他一直要喊到太阳下山夜幕降临为止。

我的母亲不大喜欢他。不,老实说,她甚至觉得有这样一个亲戚很没有面子。不过,她时常同我说,为了我的缘故,她才跟他保持着友好的关系。他的箱子里藏着东西,是必须留意的;如果我也与他保持着良好的朋友关系,只要他不把财产捐给教堂,我就是他的惟一的继承人。按照他的为人之道,他对我也有某种兴趣,虽然我从没有感觉到同他接近是件值得庆幸的事。有一回我亲眼见到这样一个场面,使我对他产生了恐惧之心,同时也暴露了他的秉性。台阶的最下面一级,坐着一个年老的乞丐,两眼失明,他把小铁皮盒子在地上敲得啪啪地响,求过路的人往里面丢钱。不少人经过我舅舅面前都没有理睬他的狡黠的微笑和挥舞帽子的动作,双眼失明的老人反而因为一言不发得到更多的施舍——行人愿意给他钱。过去了三个人,第四个人来了,又丢给他一枚硬币。佩波再也无法忍受,我看他像条蛇一样游了下来,朝着老人脸上打了一拳,把钱和棍子都抢走。

“你是贼!”我的舅舅大叫,“想要偷我的钱——你还算是规矩人吗?看不见!这就是他的毛病!就这样子,还敢从我的嘴里抢面包吃!”

我不想再听下去,也不想再看下去,奉命买了一瓶酒赶快回家。每逢重大的节日,我常常被迫随同母亲上他家去探望,我们总带着礼物或者别的东西——不是新鲜的葡萄,就是蜜饯苹果,这些对他来说都是上等的奢侈品。我又不得不去吻他的手,喊一声“舅舅”,然后他的脸上露出一种古怪的笑容,给了我一枚小钱,常常附带着教训我几句,例如不要马上把它花掉买饼子吃,要放在手里天天看着,因为如果把它花掉了就身无分文,否则,我的口袋里总是有钱的,等等。

他住的房子又黑又脏,有一间小屋根本没有窗子,另外一间小屋的窗格子玻璃不是破的,就是补的,一直到天花板差不多都是如此。屋里没有家具,除了一只大箱子之外——这只箱子大概是当做睡觉的床用的,另有两只木桶,他拿它们存放衣服。每次要我到他家去,我总会大哭一场;虽然母亲极力劝我对他应当装得十分亲热,可是一巳想惩罚我时,常常拿他当做妖魔鬼怪来恐吓我,说是要把我交给邋里邋遢的舅舅,同他一起坐在台阶上,帮他干活,比如唱个歌什么的,也挣一两角钱。她确实是这样说的,不过我知道她绝对不会这样做,我是她的心肝宝贝。

我们对面那一家的墙上挂着圣母像,面前有盏灯,经常点着。每天晚上,为圣母玛利亚祈祷的钟声敲响时,我和邻居的孩子们就在她面前跪下,高唱圣母和可爱的圣子耶稣的赞歌。她们二人都披挂着丝带、珠子和银心,在摇晃的灯光下,我常常觉得母子二人都在走动,并且朝着我微笑。我的歌声特别响亮,清楚,大家都说我唱得好。有一次,一对英国夫妇站在旁边听我们唱歌,当我们站起来的时候,做丈夫的给了我一枚银币。我的母亲说:“这是因为你的歌声优美动听。”但这件事给我带来了多少烦恼啊!以后我在圣母像前放声歌唱的时候,心里想的就不单单是她了。不!我还想着有没有什么人在旁边听我的优美的歌声;而当我经常这样想的时候,心中充满悔恨,并且害怕她会发怒。因此我以纯洁无邪的心在祈祷,请求她大发慈悲,不要责怪我,原谅我这可怜的孩子!

晚间的合唱也是我和邻居的孩子们交往的惟一机会。我的生活很平静,完全沉浸在自己制造的幻想世界里。我常常一躺就是几个小时,仰面看着窗外,看着那奇妙而明亮的蔚蓝色、那意大利的天空,看着太阳下山时满无颜色的变化,那些云彩在金光中游动,边缘被染成了紫色。我常常想着远远地飞离奎里纳尔山和这些房屋,到大松树林里去,它们站在火红的地平线上,好像一个巨人的黑影。从房间的另一边望出去,那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种景象。那边有我们家和邻居的院子,非常狭小,四周被高楼团团围住,而且庞大的木栏杆阳台几乎把头上的天空也封闭了。每家院子中央都挖了水井,用石块砌了井壁。水井和外墙之间所剩的空地,只能容下一个人绕着水井走一圈。我从窗口向下看,只能见到两口深井,井口完全被茂密的枝叶遮住了。我们把这些树枝叫做“维纳斯的头发”,它们披挂下来,消失在黑暗的深渊之中。这使我觉得好像看到了地心的深处,在想像中画出了几幅奇异的图景。这时我的母亲在窗子上插了一大把树枝,暗示我那里结的果子是让我享用的,别掉下去落到井里淹死。

不过现在我想说一件事,当我的生活日趋复杂化之前,这件事本可以轻而易举地中止我的叙述的。

第二章

   

参观地下墓窟。我加入了唱诗班。可爱的小天使。即席表演

我们的房客是个年轻的画家,有时带我出门作短时间的散步,当他停下来画速写时,我是不会去打扰他的。画完以后,他会同我聊上几句,开开心,因为这时他已能听懂我们的语言了。

有一次我们两人去参观库里亚·霍斯蒂利亚,这里有几个很深的洞窟,一片漆黑,在古代是斗兽场关野兽的地方,常常把无辜的俘虏也投进去,供凶猛的狼狗和狮子充饥。隧道是漆黑的,为我们引路的修士不断地用燃烧着的火把敲着墙壁。水槽里贮满了水,清澈如镜,——是的,清澈见底,游人不得不用火把在水面上晃动一下,以证明这是满满一槽水,而且快要溢出水槽,再也没有贮水的空间,刚才只是由于水的清澈而引起的错觉罢了。我一点也不感到害怕,因为我还不知道什么叫做危险。

“我们要进山洞里去吗?”当我看到街尽头斗兽场那高大的身影时,就问他。

“不,到更开阔的地方去,”他回答说,“你会看到好东西的!我也要画一张你的像,我的好伙计!”

我们就这样一直向前走,在粉墙的夹道中,在围着篱笆的葡萄园之间,在浴场的废墟上,一直走出了罗马城。太阳在熊熊燃烧,农民用青枝绿叶在马车上搭了个棚子,当马匹自由自在地慢步前进,并伸出嘴巴从旁边挂着专供它食用的干草中扯出一把来大嚼时,他们就躺在棚子底下睡觉。我们终于来到了埃格里亚洞窟,便在洞中休息片刻,吃早点,拿石缝中流着的清清的泉水兑着葡萄酒喝。洞内的墙壁和拱顶都涂成悦目的绿色,如同挂着丝绒的壁毯一样。洞窟人口处则爬满了厚重的常春藤,犹如卡拉布里亚山谷葡萄园里的浓密的枝叶。

离洞窟几步远的地方,有一座,或者说得更准确些,有过一座小房子,因为现在它只剩下了几处残垣断壁;它建在通向地下墓窟的一条下坡路上。大家知道,这些地下墓窟在古代是连接罗马与周围城市的通道,尽管近年来它们之中有一些已经损坏,有一些又被修复,成了盗贼和走私犯的藏身之地。当时有两条通道可以进入圣塞巴斯蒂安教堂,一条是穿过它的地下墓室,另一条是通过这座颓败荒凉的房子。我依稀记得我们是从后一条通道进去的最后两名游客,因为在我们这次探险之后不久,这条通道就被封闭了。现在只剩下了另一条通道对外国人开放,但必须由修士引领才行。

在地下深处,在松软的火山岩上挖出了四通八达的隧道,它们纵横交错,密如蛛网,形状又大同小异,即使是那些能够掌握大方向的人也会因迷路而惊慌失措。我对于整个活动毫无所知,而画家却毫不犹豫地领着我这个孩子走了下去。他点燃了随身携带的蜡烛,把另外一枝放进口袋里。他又把一个线球紧紧地绑在我们下隧道的人口处,于是我们的探险宣告开始。隧道一会儿显得很低,我只能弯着腰走路;一会儿又很高,可以与教堂的拱顶相媲美,到了十字路口,又扩展成为一个广场。我们经过一个圆形的大厅,大厅中央还有一个石砌的祭坛,这里曾经是遭到异教徒迫害的早期基督徒秘密礼拜的地方。费德里戈告诉我,有十四名牧师和成千上万被迫害至死的教徒埋葬在这里。我们把蜡烛凑近棺材的一条宽阔的裂缝,看见了里面发黄的尸骨。

我们再向前走了几步就站住了,因为我们的线团已拉到了尽头,它牢牢地结在纽扣洞里。他把蜡烛插在石头缝中间,动手画一幅地道的速写。我紧挨着他在旁边的石头上坐下,他要我两手抱胸,两眼平视前方。蜡烛即将点完,新的一枝就放在手边;此外,他还带着火绒盒子,万一蜡烛熄灭可以随时把另一枝点着。

在这一片漆黑而又错综复杂的地道里,我的想像表现为千百种形态。四周静寂,只有岩壁的滴水发出单调的声音。当我这样坐着胡思乱想的时候,我的朋友,这位画家,突然怪里怪气地大叫了一声,吓了我一跳。他急得团团转,每次蹲下来似乎都去捉地上的什么东西;后来又把另一枝蜡烛点了起来,再在地上摸索。我被他这种古怪的行动吓着了,哭着站了起来。

“孩子,看在上帝份上,好好坐着别动!”他说,“看老大爷份上!”他继续在地上乱摸。

“我要到前面去!”我大声喊叫,“我不要坐在这里!”然后我捉住他的一只手,把他拉了过来。

“孩子,孩子,你是个好孩子!”他说,“我给你几张画,几块饼,——这里,还有钱!”他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把包里的钱全都给了我。我发觉他的手是冰凉的,全身在发抖,这使得我更加惊慌,开口喊妈妈了。他紧紧抓住我的肩膀,拼命地摇动,他说:“你要是再闹,我就打你!”然后拿出手帕缠住我的手臂,牢牢地拉着我,但立刻弯下腰使劲地吻了我一下,把我叫做他的小弟弟安东尼奥,又附在我的耳朵边上说:“你也该向圣母玛利亚祈祷了!”

“是线团不见了吗?”我问。

“我们会找到它的——我们会找到它的!”他说,继续在地上搜寻。这时,蜡烛终于完全烧尽,另一枝蜡烛由于不断地在移动,融化得很快,已经烧着他的手指,这使得他更加担忧。丢了线团,完全没有可能找到回家的路了。每走一步路只会使我们陷得更深,没有人可以挽救我们。

在徒劳无益的摸索之后,他躺在地上,一只手揽住我的脖子,他说:“你这孩子好可怜啊!”我立刻放声大哭,看样子我是再也不能回家了。他在地上躺着,把我紧紧地抱过去,我的手被他压在背后的沙地上,手指无意中触到了一根线。

“在这里!”我叫了起来。

他捉住我的手,真的是大喜若狂,因为我们的生命的的确确系在这根细线L。我们得救了。

啊,太阳是多么暖和,天空是多么蓝,树木是多么绿,我们终于回到了洞外自由的世界。可怜的费德里戈又一次吻了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精致的银表,放在我手上:“这块表是你的了!”

我把刚才发生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打从心眼里觉得高兴。可是当母亲听说这件事以后,总放不下心,她不会再让费德里戈带我出去玩。马尔蒂诺师父也说,我们两人之所以能够平安归来,只是因为我的缘故,圣母玛利亚把那根线给了我。她给了我,没有给那个异教徒费德里戈,因为我是个虔诚的好孩子,永远不会忘记她的仁慈和恩典的。这件事的发生,以及几个认识我们的人跟我开的玩笑——说我天生是当牧师的,因为除了母亲之外,我一见到别的女人都会望风而逃,这些使得我的母亲逐渐下定决心,应当把我送去做一个基督教的仆人。我自己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有一种对女人的反感,并且当我毫不含糊地表现出这种情绪后,每个来找我母亲的姑娘或者妇女都嘲笑我,她们都想来吻我;特别是一个叫做玛柳霞的农村姑娘,常常捉弄我,直到我流泪为止。她大胆泼辣,爱搞恶作剧。她是个时装模特儿,因此常常打扮得十分漂亮,穿的衣服也是花里胡哨的,头上还披着一大块白布。她经常坐着让费德里戈替她画像,同时也过来看看我的母亲,并且跟我说她是我的新娘,我是她的小女婿,我必须而且也一定得去亲亲她。我坚决不肯这样做,她就强把我拉去亲吻她。

有一天当她说我哭起来像个吃奶的孩子似的,便真的把我当成仍在吃奶的婴儿,要撩开上衣给我喂奶。我赶紧跳下台阶逃跑,她追过来捉住我,把我夹在膝盖中间,我一脸嫌恶的表情,不断地转动着脑袋,她紧紧地按着我的头,尽力往她的胸脯上靠。我拔掉她头发上的银簪,她的一头黑发就散落在我头上和她的裸露着的脖子和肩膀上。我的母亲正站在屋子里,笑着给玛柳霞鼓劲;费德里戈则站在门口,无动于衷地为我们这几个人画着速写。

“我不要新娘,也不要妻子!”我朝着母亲说,“我要当修土,像马尔蒂诺师父那样,当嘉布遣会的修士!”

我接连几个晚上异乎寻常地坐在那里沉思默想,我的母亲认为这是我受了精神感召的一种表示。我那时在想,如果我成了一个有钱有势的大人物,应该建造金碧辉煌的城堡和教堂;应该像红衣主教那样乘坐红色的马车,带上大批仆役前呼后拥,每个人穿的衣服都是金光闪闪的;或者编写新的殉道者的事迹,比马尔蒂诺师父告诉我的那些故事都精彩。当然,这些故事的主人公都应该是我,在圣母玛利亚的庇护下,绝对不会吃一点苦。不过特别需要指出,我还怀着一个强烈的愿望,想去看一看费德里戈的家乡,去改变那里的居民的信仰,让他们也懂得上帝的恩典。

有一件事,不知道是我母亲的努力争取,还是马尔蒂诺师父的安排,它足够我母亲忙活的了。一天早上,她把我打扮一新,里面穿了件小衫,外面套了绣花的衬衣,长及膝盖,然后领着我照镜子。现在我是嘉布遣会教堂唱诗班的一名成员了。我手上必须拿个大香炉,列队在祭坛前唱诗。马尔蒂诺师父指导我履行各种宗教礼仪,啊,这一切使我欣喜若狂!这个教堂规模虽小,却很适意,我很快就觉得如同在家里一样。我认识了祭坛背后画着的每个天使的脸孔,记住了柱子上每个涡纹的装饰。我甚至可以闭着眼睛想像英俊的圣米迎勒与凶龙作战的场面,同画家所绘制的不相上下。而那些刻在石地坪上的头上套着绿色常春藤花冠的骷髅,还会激发我的许多奇怪的想像。

在万灵节那天,我随着马尔蒂诺师父第一次来到女修道院,他又领我进入超度亡灵的小礼拜堂,全体修道士都在为死者唱弥撒。我和两个同龄的孩子在头盖骨搭成的大祭坛前摇着香炉,炉内正袅袅地燃烧着香料。他们在人骨制的枝形烛台上插了蜡烛,新的花环套在打扮成骷髅的修道士的额上,他们手里却是新鲜的花束。许多人像平时一样蜂拥而来,全都跪在地上,唱诗的都合着严肃的赞美诗的音调唱着。我有很长的时间在注视着这些灰白的和发黄的骷髅,以及香炉内冒出的烟雾,它在我眼前幻变成各种奇怪的形状,而每一种形状都在旋转,仿佛我是在隔着一道虹彩来观察万物,仿佛耳朵边有成千上百种祈祷的钟声在响着,仿佛我在一条小溪上航行,又仿佛我吃了无法形容的美味一样——更多的我就说不上了,我失去了意识,人事不知。

人群拥挤,空气异常闷热,加上我在胡思乱想,结果昏倒在地。待我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被马尔蒂诺师父抱在膝上,坐在女修道院花园里一棵橘树底下。

我语无他次地叙述这个故事,仿佛是我亲眼所见的经历,而在他和同门的师兄弟看来,这件事有如神灵显圣:多位圣灵曾经在我的头顶上飘然而过,我却没有力量承受他们那高贵的光荣的一瞥,这使得我在不久之后做了许多奇怪的梦,并把它们拼凑起来告诉了我的母亲,她又在朋友之间加以散播,因此我日渐一日地被当做了能够通神的神童。

这时,欢乐的圣诞节越来越近了,山里的牧羊人披着短斗篷,帽尖上缠着丝带,吹着风笛,纷纷进城来了。他们站在每家挂着圣母玛利亚画像的门前,宣告救世主降生的时刻即将来临。每天早上我都被这种单调而沉闷的声音惊醒,起床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读一遍课文,因为我已经被选中成为“金童玉女”中的一名金童,于圣诞节至新年之间将在圣玛利亚的阿拉·切利教堂耶稣像前宣讲。

除了我自己以外,我的母亲和玛柳霞都为我这么个九岁的孩子能够上台讲道而高兴。画家费德里戈事先毫不知情,见我站在桌子上练习演讲,也是喜出望外。桌子上铺着厚毯,我们这几个孩子奉召来到教堂,面对着聚集在这里的许多人,必须重新念一遍早已背熟的演讲词,大谈圣母玛利亚的心在流血,婴儿耶稣的相貌多么美丽。

我并不怯场,当我迈着大步前进,见到所有人的眼光都集中在我的身上时,一颗心跳得非常激烈,我只觉得十分高兴。在所有孩子中间,只有我最受大家的欢迎,这一点似乎是没有疑问的。不过这时又上来一个小女孩,她的体态优美,容貌清秀,声音动听,所有人都大声地在议论,说她简直是个小天使。我的母亲本来为我能夺取头名而兴高采烈,这时也高声地称赞这个小姑娘与祭坛背后大幅壁画上的天使一模一样。她那黑夜一般美妙的眼睛,乌油油的头发,天真烂漫而又显得聪明老练的脸部表情,柔润的小手,——不,我觉得我的母亲对这个小姑娘有说不尽的赞美之词,尽管她认为我也是上帝的天使。

有一支关于夜营的歌,说是有一只夜营,幼小时坐在窝里啄着一丛玫瑰的绿色小叶片,根本没有把含苞欲放的花蕾放在眼里。过了几个月,玫瑰花开了,夜营专为它歌唱,在它那带刺的枝条中飞来飞去,破了皮流了血也不顾。长大以后,我时常想起这首歌,不过在阿拉·切利教堂里,却绝对没有想它。没有听说过,心里也没有想过。

在家中,我必须对着我的母亲、玛柳霞和许多朋友一再朗诵我的演讲词,这大大满足了我的虚荣心,不过同时也使得他们没有等我开始朗诵就已失去了倾听的兴趣。为了让大家有个良好的心情,我想自己动手写新的演讲词,可是这篇东西与其说是正规的庆祝圣诞节的演讲,不如说是对于教堂中节日的描写。费德里戈是听我自写的这篇演讲同的第一人,虽然他听后不禁发笑,但他的评价仍然使我感到非常满意。他说我自写的演讲词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都不比马尔蒂诺师父为我捉刀的哪一篇差;并且我身上藏着一个诗人。这后面一句话让我想了很久,因为我没有听懂,而且我以为这必定是个善良的天使,也许就是那个叫我做了几场好梦并且梦见许多好东西的天使。只是到了夏大,我才第一次有机会对于什么是诗人产生了明确的概念,在心中引起了新的想法。

我的母亲竟然要跨出我们现住的小区一步,这是非常稀罕的。有一天下午,当她告诉我说将带我去特拉斯特维尔看望一位朋友,我简直像过节一样快活。我穿上了节日的盛装,平日当做背心穿的一块花花绿绿的绸子紧紧地扣在胸前,外面再套一件短上衣。我的围巾打成了大蝴蝶结,头戴绣花的小帽,显得十分的流洒。

访友归来,时间已经相当晚了。月光皎洁,空气清新,天色是蓝荧荧的,高大的松树和柏树肩并肩地站着,在天幕上画出了峻峭的奇异的轮廓。在人的一生之中,只能有一次这样的夜晚,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它不一定有什么惊人的事件发生使得你永志不忘,但它以自身特有的色彩在灵魂的翅膀上留下烙印。从那时以后,无论什么时候,我一想起台伯河,眼前就出现这天晚上的情景:浑浊的河水在月光下滚动着,一座古老的石桥残存的昏暗的桥墩,连同它们的庞大的阴影,屹立在流水之中;一个大水车轮子在转动,还有美丽的姑娘敲着手鼓,连跑带跳地,或者踏着萨尔塔雷洛的舞步过去。

圣玛利亚圆顶大厦四周的街道上仍然车水马龙,人流汹涌。肉铺子的掌柜和卖水果的女人,都坐在案前,案子上摆着月桂树叶子编的花环,中间放着肉和水果,旁边还点着蜡烛。浅锅里煮着栗子,火苗在晃动,谈话在吵闹和喊叫声中照常进行,一个字也听不懂的外乡人也许会认为他们是在讨论生死问题。我的母亲在鱼市场遇见一个老朋友,就没完没了地聊了起来,小贩们在她们说话的空隙中间,把蜡烛都吹灭了,当我的母亲把朋友送到她的家门口时,街上已是万籁俱寂,甚至那条繁华的科尔索大街也没有人影了。不过在我们进人建有一道台阶式瀑布的特列维广场,情况似乎完全相反,又听到了欢快的笑语。

月光照射着古老的宫殿,流水在作为地基的一堆岩石中偏偏而出,这堆岩石看来好像是松散地堆放在一起。尼普顿那件沉重的石头斗篷在风中飘动,他仿佛在俯视脚下的台阶式瀑布,他的两侧,正当青春年少的几个特里同,正在制服他们的骏马。他们的下方,有一个规模宏大的水池,水池周围的草地上,一群农民伸开手脚躺在月光下,身边是对开切成四大块的甜瓜,流着殷红的瓜汁。一个粗壮的小矮个,单穿一件衬衫,套着皮短裤,裤子是松松垮垮地吊着,露出了膝盖。他怀抱吉他席地而坐,琴弦拨得锋睁地响。他一会儿唱歌,一会儿弹琴,农民们为他鼓掌。我的母亲一直站在那里不动,于是我听他唱了一只歌,歌声不知不觉地打动了我的心。不像我平常听到的那种歌曲,不,他唱的是我们所见所闻的事,歌曲中有我们,歌词中有我们,音调中也有我们。他唱道:“枕着石头睡觉像神仙,蓝天拿来当被单,找几个乐师吹吹风笛来催眠。”他这是指特里同,他们正在吹着海螺。“瞧这帮庄稼汉,甜瓜的蜜汁成了美味,愿为心爱的人儿干一杯。他们睡得正香甜,梦见圣彼得大教堂的圆屋顶,还有心上人在教皇城里走了几个来回。对,对,我们来干一杯,为了漂亮的女孩,她们的发簪还没有铺成平面①。对,对,”他拉了我的母亲一把,添了几句:“为当母亲的也干一杯,她为了嘴上没毛的孩子已把心操碎!”

“唱得好!”我的母亲喊道,农民们也都鼓掌高叫:“好,加科莫!唱得好!”

这时我们看见小教堂的台阶上有一个熟悉的人影,——原来是费德里戈,他站在那里用铅笔速写月光下这一幅美妙的情景。于是我们一起回家,他和我的母亲随便谈起了这个活跃的即兴演唱的歌手,我听他们是这样称呼那个唱歌唱得很动人的农民的。

“安东尼奥,”费德里戈对我说,“你也应该当场做几句诗,你的确也是个小诗人!你必须学会把你的演讲词写成诗。”

这时我才明白什么叫做诗人,也就是说,是那些能够把看见的和感觉到的东西很好地唱出来的人。我想,那的确很美妙,不过也很容易,只要我有一把吉他。

我首先要歌唱路对面那家食品店,那些琳琅满目的商品早就让我想人非非。它们特别能吸引外乡人的目光。美丽的月桂树叶花环中间挂着一条一条白色的水牛干奶酪,好像大号鸵鸟蛋一样;用金纸裹着的蜡烛,如同风琴管子;一排一排腊肠,柱子似的竖在那里,把帕尔玛奶酪顶在头上,在日光中仿佛是金黄的琥珀。到了晚上,在一片灿烂的灯火之中,墙上那幅夹在腊肠和火腿之间的圣母像面前的通红的玻璃灯也点亮了,看着这一切,简直像是进入了魔幻世界。柜台上的猫,年轻的嘉布遣会修土,——他常常一站就是半天,同老板娘讨价还价,费了许多口舌仍然没有谈成,——都被我写进了诗。这首诗我考虑了很久,我可以大声地把它一句不漏地背给费德里戈听,并且在得到他的夸奖以后立刻让全家都知道,不,而且还要传到食品店老板娘的耳朵里。她笑眯眯地鼓掌,夸奖我写了绝妙的好诗——伊然是但丁的《神曲》!

从此以后,没有什么事是不可以入诗让我歌唱的。我完全生活在幻想和梦境之中,无论是在教堂里摇着香炉,或者在大街上挤在行驶的马车和高声喊叫的商人中间,乃至躺在我自己那张小床上,对着床头挂着的圣母像和圣水盘。冬天里我可以在房前坐它几个小时,目不转睛地观看街上熊熊燃烧的炉火,铁匠正在煅烧他的铁块,许多农民挤在旁边取暖,我从炉火的红光中看见了我想像中正在兴起的世界。当高山上的皑皑白雪送来一股一股寒气,广场上特里同身上都挂下冰柱的时候,我却高兴得大声欢呼,可惜这样的机会不多。农民们也很高兴,因为在他们看来,这是丰年的前兆,他们手拉手地跳了起来,就穿着羊皮大塑,围着水池中的特里同,直喷天空的水柱上正游动着虹彩。

不过,我沉湎在童年时代的回忆之中未免太久了,读者与我不同,它们不可能对读者产生深刻的意义和特殊的吸引力。当我在回忆童年生活、紧紧地抓住简单的一件事的时候,我都好像在重新经历着当年的岁月。

彩船正在水上飘荡,

童心是梦想中音乐的海洋

现在我必须赶紧来叙述那把我和天堂般的家园分隔两处的第一道藩篱,它迫使我走向陌生的社会,埋下了影响我未来的命运的种子。

   

第三章 

   

津扎诺的花会

六月里的一天,正是津扎诺一年一度著名的花会逐渐临近的时刻,我的母亲和玛柳霞有一位共同认识的女朋友,夫妻二人在那里开了一间小旅店。母亲和玛柳霞多年来一直想去看看花会,总因为有事不能脱身,到这一天,终于无事一身轻而可以成行了。我们在花会举行的前一天动身,因为路上要花费很多时间,那天晚上我高兴得整夜睡不着觉。

太阳还没有升起,四轮马车已经开到门口,我们上路了。我这是初次进山,又盼望着花会的到来,心里既焦急又高兴,坐立不安。假如在我长大一些后以当时那种敏感来欣赏自然景色,观察周围的生活,并形诸文字,那必定会写出不朽的史诗来的。街道上寂然无声,城门上钉着铁打的门钉;平原绵延达数英里之广,偶尔可以见到几块寂寞的界碑;浓雾遮蔽了远山的山麓:这一切都在为我制造铺垫,以免见到宏伟壮观的景色时大惊失色。竖在路边的木头十字架,上面甚至还挂着杀人者的白骨,它告诉我们从前这里有个无辜的人遭到杀害,凶手已经伏法。这件事的确使我吃惊不小,不过我最重要的是想数一数那拱形输水道,它们把山间的流水引向罗马,密密麻麻的,用了多少石块才砌成,可是我很快就感到厌倦了。于是我开始去折磨别人,问他们为什么农民要在坟堆的四周烧起大火;为什么这一大群羊,牧童只用一条鱼网一样的东西,就把它们赶在一起,像篱笆那样围住它们。我不但要求回答,而且还要详细解释。

我们坐车到了阿尔巴诺,还剩下一小段路需要步行。这一小段路风景实在十分优美。我们穿过了阿里齐亚,路旁边胡乱长着木犀草和金黄色的紫罗兰,茂密的橄榄树投下一地清幽的阴影。我远远地望见了大海。路边山坡上竖着一个十字架,有几个美丽的女孩在跳舞,踏着舞步从我们身旁过去,她们没有忘记虔敬地在神圣的十字架上吻了一下。阿里齐亚教堂高大的圆顶,使我想起了圣彼得大教堂的圆顶,天使们高翔在蓝天之上,掩映在黑黢黢的橄榄树之中。街上有许多人在围观一头熊直立着跳舞,手拿绳子的农民吹着风笛,就像圣诞节他在圣母像前吹笛子时那个调子一样。有个漂亮的小猴子穿着军装,他称之为下士,在熊的头上和脖子上翻了几个跟斗。我愿意站着不动,不想到津扎诺去了。其实花会在明天之前还不会开幕,可是我的母亲坚持必须去那里帮忙她的朋友安琪丽娜制作花环和花毯。

我们很快走完了剩下的一段小路,来到安模丽娜的家。她的家在津扎诺附近的一个地方,面对着尼米湖,房子很美丽。墙外有个活水喷水池,池子是用石块砌的,几头驴子都跑过去挤着喝水。

我们到旅店住下。旅店里闹哄哄乱糟糟的,午餐在炉子上煮着,煎着,响声大作。一群农民和小镇的居民坐在桌子边喝酒,吃他们的火腿。圣母像前面有一束特别漂亮的玫瑰花,插在蓝色的罐子里;另外还挂着一盏灯,可是烟雾腾腾,灯光十分暗淡。一只猫从桌面摆着的奶酪上跳了过去;几只老母鸡差一点把我们绊倒,它们吓得胆战心惊,在地板上一跳一跳地走着。安模丽娜看见我们很高兴,领我们走上烟囱旁边一架又高又窄的楼梯,楼上有一小间房子供我们栖身,还让我们吃了一顿在我看来是极其丰盛的筵席。什么事都显得非常新奇,甚至酒瓶子都很美观。瓶口上不用软木塞子,却插着一朵盛开的玫瑰。安淇丽娜吻了我们三人。不管我愿不愿意,她也吻了我。她说我是个可爱的孩子。我的母亲一只手轻轻地拍拍我的两颊,另一只手整了整我的衣服。我身上这件夹克太小,她把我的袖子拉到手背上,可是它又缩回到肩膀上去,整件衣服也缩在胸口,好像这里是它应该呆的地方。

午餐以后,我们开始参加花会的活动了,首先必须去采集鲜花和嫩枝绿叶,做成花环。我们出了一道小门,来到花园里;说得准确些,这个花园只是几步长几步宽的一块空地而已,有个小亭子,围着简易的栏杆,另外又胡乱地长了些叶子宽阔而坚硬的芦荟,结果形成了天然的一道篱笆。

湖水平静地躺着,开阔的湖面呈圆形。这里原来是火山口,火焰从现在的湖面上喷向天空。我们走下岩石累累的山坡,好像走下圆形剧场似的,穿过一大片山毛榉树林子和茂密的悬铃木,树枝间缠绕着许多攀缘植物的长藤。那一边的山坡上就是尼米镇,蓝色的湖水上映出它的倒影。我们走了这么一路,两只手不停地扎花环,把暗绿色的橄榄树枝和新鲜的葡萄藤叶子以及野生的紫罗兰缠在一起。这时深不见底的蔚蓝的湖水和我们头上大放光明的天空,都被茂密的树叶和葡萄藤所遮掩,天空中和湖面上发出的微光,好像融成一体,变成了无限的蓝。每一样东西对我来说都是新奇的,美好的。我的心灵由于深藏着的快乐而颤抖。甚至是现在,一回想起这种感觉,脑子里立刻会浮现出当年这一时刻,就像一座被埋在地底的城市露出了它的美丽的马赛克碎片一样。

太阳在猛烈地燃烧,当我们来到湖边,悬铃木从水中伸出古老的躯干,并向明镜似的水面弯下沉甸甸的缠着长藤的枝条时,我们就觉得袭来一股凉意,能使我们继续活动。美丽的水生植物点着头,仿佛它们在浓阴中沉沉睡去,可是它们也成了我们制作花环的原料。过了不久,太阳光已从湖上移走,只在尼米和津扎诺的屋顶上停留一会儿,然后它的阴影落到了我们坐着的地方。我站起来想走动一下,还没有迈出几步,就被我的母亲喝住了,因为她怕我掉进湖里,湖水很深,湖岸又很陡。那里有个古老的狄安娜小庙,现在已成为废墟。不远处有棵高大的无花果树,常春藤紧紧地把它锁在地面上。我爬到了树上,挥动着花环唱了一支小曲:

啊,红花,红的花,

一来新鲜的花,

可爱的茉莉花,

这时突然响起了一个像吹口哨似的奇怪的声音,接着唱完了我的小曲:

送给我心爱的他!

我面前出现了一个老妇人,身材修长苗条,穿着弗拉斯卡蒂一带农家妇女喜欢穿的衣服。白色的面纱从头上一直拨到肩膀上,使脸孔和脖子天生而稍嫌暗黑的皮肤增添一点亮色。脸上皱纹密布,如同一张变形的网。眼睛好像只剩下了瞳孔。她微笑着看着我,显得很严肃,同时又很专注。她仿佛是具被人专门安置在树阴下的木乃伊似的。

“迷迭香的花,”她终于开口说,“拿在你的手里更加美丽。你的眼睛里闪耀着幸福的星啊。”

我惊奇地注视着她,把手上挥动着的花环掩住了嘴巴。

“月桂树叶子看起来漂亮,但是有毒,你扎花环可以,千万别用舌头舔它的叶子。”

“啊,是弗拉斯卡蒂的聪明的福尔维娜呀!”安模丽娜叫道,从灌木丛中走了出来,“你也在做明天花会用的花环吗?还是,”她放低了声音说,“扎一束另有用处的花,太阳下山后在大平原上用?”

“一对聪明的眼睛,”福尔维姬继续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太阳穿过了它喂养的那条公牛,牛角上挂着黄金和荣誉。”

“是啊,”我的母亲说,她同玛柳霞一起走了过来,“当他穿上黑外套,戴起宽边帽,我们才能够看出他是去摇香炉呢,还是从荆棘丛中走。”

她这样说本想暗示我的牧师身份,这个女巫似乎听明白了,却故意说了几句反话。她说:

“当他站在世人面前时,宽边帽不会遮住他的眼睛;当他说话的声音像音乐那样响起来时,比站在格子门背后的修女唱的诗还好听,比阿尔巴诺山间的霹雳还要强劲。命运之神的座们比凯夫山要高,凯夫山上的白云就好比在羊群中间轻轻地飘动。”“啊,天哪!”我的母亲叹息着,带着几分疑惑地摇摇头,尽管她很高兴很专心地这位杰出的预言家的说话。“他是个穷苦的孩子,只有圣母玛利亚才知道他将来会成为什么人!命运女神的马车比阿尔巴诺山区农民的车子要高大华丽得多,车轮子没有一天不转动,一个穷苦的孩子怎能够坐这种车子呢?”

“你见过农家马车的两个大轮子是怎么转动的吗?挨着地面的辐条,转眼间离地面最高,车子就走动了;它再挨着地面时,农民可以把脚踏在地上,可是轮子一转动,就把他摔开了。不过有时候路上有块小石子,那么行车就像在市场里跳舞。”

“那么我现在可以同他一起爬上命运女神的战车吗?”我的母亲半开玩笑地问,但紧接着发出一声惊呼,因为一只巨大的老鹰疾飞而至,几乎就在我们脚边投身入湖,两只巨大的翅膀激起的水花,溅到了我们的脸上。它那锐利的目光在高空中早已发现生一条大鱼,如同一枝芦苇漂浮在湖面上。它像离弦的箭那样迅捷地抓住了猎物,伸出利爪钩住鱼背,可是当它正要一跃而起时,被它抓住的鱼——由于湖水的搅动,我们不难猜到这条鱼的体积和能量不亚于它的敌人,——企图反过来把老鹰拖入水底。老鹰的利爪陷入鱼背如此之深,牢不可拔,已经不可能松开爪子抛弃它的猎物了,因此在双方的搏斗中,平静的湖水上就漾出了一圈一圈波纹,一会儿露出了闪闪发光的鱼背,一会儿又见老鹰用它那宽阔的翅膀拍打着湖水,似乎难以支持了。搏斗持续了几分钟,两只翅膀终于静止不动,平铺在湖面上,仿佛已在休息;而转眼之间又很快叠在一起,只听得一声尖叫,一只翅膀没入水中,另一只还在拍水,浮出泡沫,直至消失。鱼偕同它的敌人一起沉湖,不消多久便会同归于尽。

我们都一声不响地看完了这一幕。当我的母亲转身向着大家时,女巫已经不见踪影。这位女巫,连同刚才我们所看见的小小的事件,多年后对我的命运产生了影响,在我的记忆中也打下了深深的烙印,这时却使得我们沉默着匆匆忙忙赶回住处。黑暗似乎从树林的浓阴中散发出来,火一般的晚霞在湖上留下了倒影,磨房的水车转动时发出了单调的声音,一切都好像中了魔法似的。当我们在路上走时,安淇丽娜悄悄地告诉我们她听来的关于这个巫婆的一些怪事,例如她知道怎样把毒药混着春药一起煎。安淇丽娜又说起奥列凡诺那个可怜的特雷塞的事,特雷塞思念离开山区前往北方的丈夫朱塞佩,担心他的瘦弱的身体,每天提心吊胆地熬着日子;于是这个女巫来了,用一口钢锅装了草药,放在炽热的煤块上煮沸,接连几大不停火,直到千里之外的朱塞佩发生感应,也开始想家,因而日夜兼程,毫不耽搁和停留,急急忙忙赶到了煎药的地方,草药正和他与特雷塞的一束头发一起煎着呢。——我一路上也是疲累不堪,终于再次走进了安琪丽娜的家门,无精打采地说了一句“福哉玛利亚”。

铜灯上挂了我们的一个花环,灯里面的四根蜡烛全都点亮了。晚餐有番茄小牛肉,已给我们端上了桌,另有四满瓶葡萄酒。我们楼底下房间里的农民正在饮酒作乐,有两个人好像在进行二重唱,其余的是在合唱;不过当我和另一个男孩走到贴在大烟囱上的圣母像面前唱歌的时候,他们都闭着嘴静静地听着,然后纷纷称赞我的歌声优美,我顿时忘记了黑暗的树林和预言我的命运的老太婆福尔维娅。这时我本可以高高兴兴地作即兴演唱,与农民一比高低,可是母亲却兜头泼了我一盆凉水,不顾我的愿望和虚荣心,问我是不是觉得进人教堂唱诗班最合适,也许有一天会向信徒解释上帝的经书呢。她这一问弄得我呆若木鸡。不过这时还不到狂欢的时节,她也不允许我放肆。晚上我们回到房间里,当我爬上了大床后,她亲切地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说我是她的快乐和安慰,让我枕着她的手臂。我就这样一直睡到太阳照进窗子,被她叫醒起来去看热闹的花会。

我应该怎样描写第一次见到这条大街的印象呢?我从未见过这样一幅壮观的画面。这是一条坡度逐渐上升的长街,整条街湛蓝的底色上铺满了鲜花,好像天下所有花园和种花的田地都被抢劫一空,同一种颜色的花朵全都运来铺成毯子覆盖了这条大街。此外又用叶子镶成绿色和玫瑰色的边缘,两两相间,每隔一段距离则换成另外的颜色;而在边缘和毯身之间,铺上一层暗红色的花朵,这样做大概是使边缘显得更加宽阔些。毯身上面再设计了星星和太阳的图案,用大堆球形的星形的黄花加以表现。费力最多的仍然是姓名的制作,花与花归在一起,叶子与叶子归在一起。整条大街是鲜花铺成的地毯,马赛克的地面,色彩异常丰富,为任何一幅庞贝式的壁画所不及。空中没有一点风,地上的花朵纹丝不动,它们好像是有重量的,是牢牢地固定在地面上的宝石。所有窗子都挂出用花朵和枝叶编成的大壁毯,长长的拖在墙上,内容都是宗教故事,这一幅是约瑟牵着骡子,骡背上坐着圣母玛利亚,手抱婴儿,他们的两颊、两脚和两臂都是玫瑰;他们飘动的衣服是紫罗兰和白头翁。花冠是用厄米湖采来的白色的睡莲扎成。圣米迦勒在同凶龙大战;圣罗萨莉娅在!广撒玫瑰花瓣,花瓣落在深蓝色的地球上如同阵雨。无论我的眼光移到什么地方,都是花朵,都使我想起圣经上的故事。周围的人与我一样地兴奋。有钱的外国人翻山越岭而来,按照本民族的习惯,都穿着过节的服装,站在阳台上或者置身在屋外随着人群移动。一个大喷泉的石砌的水池旁边,街面开阔,我的母亲在这里选了个位置站着,我面前正好是一只羊妖,它从水里探出头来看着我。

太阳热不可当。钟声齐鸣,游行队伍在美丽的地毯上行进。悠扬悦耳的乐声和歌声宣告队伍的临近。唱诗班的儿童在圣像前摇动着香炉,后面跟着一队当地绝顶漂亮的姑娘,手里都拿着花环。不少穷苦的孩子裸露着肩头,却像天使那样长出翅膀,唱着赞美诗,在高耸的祭坛上等候游行队伍的到来。一群年轻人头戴尖顶帽,尖顶上用丝带缚着圣母像,丝带在不停地飘动;他们的脖子上挂着银的或者金的项圈,结着华丽而鲜艳的领带,衬着黑丝绒外套,显得十分典雅。从阿尔巴诺和弗拉斯卡蒂两地来的姑娘,披着蝉翼似的面纱,面纱裹住了簪着银箭的乌黑的辫子。那边有一批姑娘,是从维莱特里而来,恰恰相反,头上插花,美丽的披巾随便搭在衣服上,似乎有意要露出健美的肩膀和圆润的胸脯。从阿布鲁齐、从沼泽地,以及从附近各个地区来的游客,穿的都是本民族独特的服装,他们共同创造了辉煌的效果。红衣主教们身披镶着银线的斗篷,在装饰着鲜花的伞盖下走着,随后是各个等级的修道士,每人手拿点燃的小蜡烛。当神职人员走出了教堂,后面立刻涌过来大批群众,不计其数。我们也被卷入人流,我的母亲紧紧地抓住我的肩膀,以免和她失散。我被围在人群里,继续往前走,我只能看到头上的蓝天,别的什么也看不见。突然传来一声尖叫,四周是乱哄哄的呼喊,一对失去控制的马匹冲进人群,——更多的事我就不知道了:我被撞到在地,眼前一片漆黑,仿佛一股瀑布兜头烧到我身上。

啊,天哪,一场大难临头了!以后无论什么时候,我一回想起这件事,总要吓得全身发抖。当我恢复了知觉,发现自己躺在玛柳霞的膝上,她抽抽噎噎地在啼哭着,叫喊着,我的母亲伸直身子躺在我旁边,有几个陌生人围着她。两匹撒野的马从我们身上跨过,一只车轮轧在我母亲的胸口上,鲜血从她的嘴里喷了出来——她已经死了。

我看着她那紧闭的眼睛和叠在胸口的失去生命的手,刚才它还细心地保护着我。几个修道士把她抬进了女修道院,因为我没有受伤,只擦破一点皮,玛柳霞就带我回到昨天住的旅店。就在昨天,我在这里扎过花环,还枕在母亲的手臂上进入睡乡,快乐地度过了一晚。我非常悲痛,虽然我无法理解我到了多么绝望的境地。他们给我拿来了玩具、水果、点心,答应带我明大去同我的母亲见最后一面。据他们说,我的母亲今天已经与圣母玛利亚在一起,她那里有无休无止的花会和欢乐。但是玛柳霞说的别的事,也没有逃过我的注意,我听她悄悄地说起昨天的那只可恨的老鹰,说起福尔维娅以及我母亲做的那个梦,现在她死了,其实每人都已经预见到了不幸。

两匹奔马那时笔直地穿城而过,撞到了一棵树上,这才停住。有一位高贵的绅士,四十多岁的年纪,当时也吓得半死,幸亏被一辆马车救了。据说他出身于博格塞家族,居住在阿尔巴诺与弗拉斯卡蒂之间的一座别墅里。他是个名流,特别爱好搜集各种名花异草。不,在神秘的科学界,大家公认他的名气与聪明盖世的福尔维娅相当。一个精力充沛的仆人奉他之命给失去了母亲的孩子送来了一袋钱,内装二十枚银币。

次日黄昏,在圣母玛利亚钟声敲响之前,我被引到女修道院与母亲见最后一面。她躺在狭小的棺材里,同昨天在花会上一样,仍旧是一身节日的服装,两手交叉在一起。我吻了她的手,女人们陪着我哭泣。

门口已站着抬棺和送葬的人,一律穿着白袍,头上的风帽一直拉到了脸上。于是他们抬起棺木,嘉布造会的教徒点燃了小蜡烛,唱起了挽歌,玛柳霞陪着我紧跟在棺木后面。晚霞的红光照在我母亲的脸上,他似乎依然活着。镇上的孩子快活地在我身边跑着,把修道士手中落到地上的蜡泪,一点一点地拣到自己的纸袋里。

我们走过昨天节日的游行队伍通过的街道,地上仍然有稀稀落落的花朵和枝叶,但是画像和美丽的绘画,如同我童年的欢乐一样,如同此前幸福的日子一样,完全消逝了。当我们来到教堂墓地时,我看见原先盖在墓穴上的大石板被移开了,我看见棺木放了进去,听到了闪雷似的声音,仿佛它落到了别的棺木上。然后所有人都离开了,只剩下玛柳霞,她让我跪在墓石上,不断地念着:“Ora pro nobis!”(请为我们祈求吧!)

一个月明之夜,我们离开津扎诺回家。费德里戈和两个陌生人来接我们。乌云聚集在阿尔巴诺山顶上,我看见一层薄雾在月光下飘过了大平原。他们在交谈,也只是三言两语。我很快就睡着了,梦见了圣母玛利亚和很多鲜花,梦见了我的母亲,她活着,向我微笑,同我说话。

   

第四章 

   

佩波舅舅。斗兽场之夜。忠告

当我们回到罗马,坐在我母亲的房子里时,有个问题提了出来:现在当真应该怎样安排我呢?马尔蒂诺师父建议我应当到大平原上玛柳霞的父母家去,他们养着一群羊,为人诚实正派,二十个银币对他们来说是一大笔财富,他们不会不肯接我到他们家去,并且会像亲生孩子似的对待我。不过,我多少也算是教堂的人,如果去了平原,就不可能再在嘉布造会的教堂里唱诗了。费德里戈也认为我留在罗马和正经的人住在一起比较好,他说他不喜欢我变成一个粗鲁无知的农夫。

当马尔蒂诺师父劝我同他一起住在修道院里时,我的佩波舅舅坐着滑板来了。他听说我的母亲出了事,我手上有了二十个银币,因此专为这件事来发表他的看法。他声称他是我在这世界上惟一的亲戚,他应当把我带走;我必须跟他过日子,这座房子里的每一件东西以及二十个银币都归他所有。玛柳霞坚定地表示,她和马尔蒂诺师父早已经把一切安排妥当,他应当明白,他,一个瘸子、乞丐,自己的生活都不能料理,在这件事上没有说话的余地。

费德里戈起身走了出去,房内留下两个人为了关心我而出于自私的动机在互相对骂。佩波舅舅把他所有的怨恨全都发泄了出来,玛柳霞像复仇女神一样站在他面前,她说,她跟他毫不相干,也不再管这个孩子的事,她什么事都不管。她说,他尽可以把我带走,也可以给我做一副拐杖,把我也弄成个瘸子,帮着他把他的口袋鼓起来!他可以把我带走,但是要把钱拿走可不行,必须保存在她手里,如果马尔蒂诺师父不回来,他那两只假眼休想看到一文钱!佩波威胁她要用木头拐杖在她的脑壳上敲出像波波洛广场那般大的窟窿。我站在他们身边啼哭,玛柳霞伸手把我推开,佩波就把我拉了过去。他说,我必须跟他走,必须由他来管,但是一旦他承担起了责任,那就必须拿到这笔钱;罗马的元老院知道得最清楚,应该如何对待一个诚实的人。然后他不顾我的反对,把我拉出了房子。门口有一个衣衫褴楼的少年,正牵着他的骡子。因为每逢重要时刻,或者处理紧急事务,他就不用滑板而骑上骡子,把残废的两条腿牢牢地缚在骡背上,仿佛人和骡子连成了一体。他把我放在胸前,少年打了骡子一鞭,我们就匆匆离开,一路上他用自己特殊的方式安慰我。

“我的孩子,你看见没有?”他说,“这头骡子真是天下无双啊,不是吗?它还会飞,能像赛马那样飞过科尔索大街啊!你跟着我会像天使一样幸福的,我的好孩子!”接着他就大骂玛柳霞,千言万语,全都是诅咒的字眼。

当我们骑在骡背上的时候,路上的熟人见到了就问:“从什么地方拐骗来这么个漂亮的孩子?”于是把我的来历说了一遍又一遍。每到一个偏僻的处所几乎都是如此。有个卖柠檬水的女人听完了我们的长篇故事,伸手递过来满满一杯水,又给了我一个菠萝作为犒赏,可是里面都烂透了。快到他的住处时,天已经黑了下来。路上我没有说一句话,两手一直掩着脸孔在哭泣。进入一间大房子,只见里面还有个小套间,他指给我看角落里一张小床,铺着玉米叶子或者是晒干了的玉米皮,这就是我睡的地方。他说他相信我不饿也不渴,因为我喝了满满一杯果子水。他面露微笑,拍拍我的脸。他的微笑叫人憎恶,想起来常常使我感到恐怖。然后他盘问我那口袋里装着多少银币,玛柳霞是不是从中支付了坐马车的费用,那个陌生的仆人送钱来的时候说了些什么话。我不想回答他的问题,流着泪反问他是不是要一直住在这里,明天是否可以回家。

“是的,可以;是的,可以!”他说,“现在睡吧,别忘了为圣母玛利亚祈祷。人睡着了,魔鬼却没有睡,你在身上划个十字,等于筑起了铜墙铁壁,一头发怒的狮子都撞不破它。认真地祈祷吧,但愿圣母玛利亚惩罚这个虚伪的玛柳霞,让她中毒,让她堕落!她会利用你的年幼无知欺骗你,从你和我的手上把你的财产统统骗走。现在去睡吧,头上的小通风口不会关上,新鲜的空气抵得上半顿晚餐。别害怕蝙蝠,这些可怜的小东西是会飞走的!好好睡吧,我的耶稣,我的孩子!”说完后便把门关上。

他在另一间房里忙碌了大半夜,后来我听到另外有人的说话声,灯光从墙缝中漏了进来。我轻手轻脚地起了床,晒干的玉米叶子沙沙地发出很大的声响,我怕惊动他又来找麻烦。这时我从墙缝中窥见灯座上插着两枚蜡烛,桌上摆着面包和萝卜,一瓶葡萄酒在几个人面前传来传去。他们全是乞丐,全是瘸子。他们我都认识,尽管他们脸上的表情与我平常所见完全不同。其中有平日装成高烧不退、奄奄一息的病人洛伦佐,这时快快活活地坐在那里有说有笑,滔滔不绝,可是我常常见他大白天伸开手脚躺在平奇奥山①的草地上,头上缠着绷带,靠在树上,颤抖着嘴唇说不出一句话,好像即将一命呜呼,他的妻子在旁边请求过路的人大发慈悲给予救济;还有个法郎奇亚,两手全失去了手指,他就用失去手指的残肢去敲瞎子卡塞林肩上的鼓,同时唱着《骑士的火把》;另外还有两三个人靠门坐着,由于烛光照不到他们身上,认不出是谁。我害怕被他们发现,心跳得很厉害。我听他们在谈论我。

“这个孩子能做事吗?”有一个家伙问,“身体有残疾没有?”

“不,圣母玛利亚还没有给他这么大的恩典。”佩波说,“他长得很文弱,身材匀称,像富贵人家的子弟。”

“那麻烦可就大了。”大家异口同声地说;瞎子卡塞林又补充了一句,说我可以弄点病痛出来,这样才能方便地讨到人世间的面包,直到圣母玛利亚给我天上的面包为止。

“哎,”佩波说,“如果我那个妹妹再聪明些,这个小家伙早就交上好运了!他有一副好嗓子,啊,同可爱的天使一模一样!他打算进入教皇的礼拜堂呢!他应该去当歌星!”

他们又谈起我的年龄,谈起还有什么事可以做,我应当有什么样的命运。我不明白他们想把我怎么办,光凭这些谈话,我清楚地意识到他们对我没有安着好心。我害怕得发抖。可是我怎样逃出这个地方呢?我心里想的全是这件事。我应该到什么地方去?不,我想不出来。我蹑手蹑脚地走到敞着的通风口,攀着一段木头,爬了上去。街上没有人,每家的门户都紧闭着。如果我想落到地面上,必须从高处往下跳,可是我还没有这个勇气。正在迟疑间,听到有人敲我的房门,他们想进来看我。我身上一阵寒颤,就从墙头滑了下去。我感到脚下是实地,我踩在绿油油的草地上。

我跳起来就跑,穿过几条狭窄而弯曲的街道,不知道往哪里去。有个男子在大声唱歌,手里的拐杖在人行道的石板地面上敲打着,这是我遇见的惟一的行人。后来我终于在一个广场上停下,借着明亮的月光,认出了这个地方。这里是古罗马公所,我们把它叫做牛市场。

月光照亮了尤皮特神殿的后墙,它像一座陡峭的岩壁,仿佛把罗马分成了两个区域,一个是建筑严谨的地区,另一个是比较开放的地区。在塞维鲁皇帝牌楼那高高的石阶上,几个乞丐身上裹着斗篷,躺在那里睡觉。古老的神殿遗址上的几根高大的石柱,投下长长的黑影。我从没有在黑夜间到过这些地方,这里总的来说有一些阴森森的鬼气,因而就被埋在荒草里的大理石柱头绊了一跤。我从地上爬了起来,仔细辨认着恺撒这座城市的废墟。浓密的常春藤把墙壁弄得更加黑暗;漆黑的柏树林如同庞大无比的魔鬼,吓得我胆战心凉。然而,横倒在地的圆柱和大理石残片中间的杂草上,躺着几头牛,另有一匹骡子在吃草,这种景象多少给了我一些安慰。这里存在着不会伤害我的有生命的东西。

月光皎洁,照耀得如同白昼,每一件物体清楚地显示了自己的面貌。我听到了行人的脚步声——是来搜寻我的?我心里一慌,转身躲进了庞然大物斗兽场之中。它像一堆岩石挡在我的面前,我在双拱顶的通道中站着。这座建筑物有半面是这种通道,宏伟,完美,好像昨天才落成似的。这里没有一点光亮,像冰雪一样寒冷。我在柱子间向前走了几步,轻轻地,一点声响都没有,我不愿意我的正常的脚步声反而把自己弄得胆战心惊。我看见地上有一点火光,认出火光前有三个人的影子。莫非他们是农民,由于不可能在黑夜里骑着牲口通过荒凉的大平原,只好到这里来找地方过夜?或者是在斗兽场守夜的士兵?或者,也许是盗贼?我觉得好像听到了他们身上武器的撞击声,立即悄悄地转身退回高大的柱子中间,虽然没有屋顶,只有灌木丛和攀缘植物。月光下有奇怪的阴影落在高墙上,大块方石长满了常绿植物,突出在外面,仿佛摇摇欲坠,全凭厚厚的一层爬山虎支撑住似的。

头上,中间看台,有人在漫步。不错,旅游者正在夜晚美丽的月光中参观这世界闻名的废墟;有一位妇女,身穿白衣,也在人群之中。现在我仍然清楚地看见这幅奇怪的景象:他们在走动,隐没在柱子中间,又重新露出身来,沐浴着月光和火炬的红光。天空是无限广阔的深蓝色,树林和灌木丛似乎是深黑色的丝绒裁剪而成,每片叶子都发出夜的气息。我的目光跟随着这几个陌生人,当他们退出我的视阈后,我仍然注视着火炬的红光。最后红光也完全消失,周围是死一般寂静。

废墟附近有许多木制祭坛,它们标志着救世主向十字架行进的休息处。我在祭坛背后埋在荒草里的一个柱头上坐下,柱头冷得像冰块一样。我的额上在发烧,血液在沸腾。我无法入睡,想起了别人告诉我的这座古老的建筑物的故事:当年犹太人被俘后,曾经利用这些巨大的石块为罗马皇帝恺撒建造纪念碑;那些在斗兽场互相角斗的野兽,甚至也同人拼命,这些与野兽拼命的人就坐在石凳上,石凳像台阶似的从地面一级一级地升到最高的柱廊处。

我头上的灌木丛里响起了沙沙的声音。我抬头看看,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移动。啊,对啦,我似乎看见了一些灰黑色的人影,在我周围砍伐着,在建造什么东西。我清楚地听见一下一下的撞击声,看到脸上长着黑胡子的瘦弱的犹太人扯开荒草,砍去灌木,垒着石头,直到一座新的大厦拔地而起。可是现在所有这一切只不过是一群人,头挨着头,整个儿是无限庞大的有生命的躯体。

我又看见灶神的那些身披白袍的女祭司,悄撒的庄严宏伟的宫殿,赤裸着身子流着血的仗剑的决斗者,然后传来咆哮声,怒吼声,它们在最低一层的柱廊中回响。一群猛虎和恶狼从四面八方发出吼叫,它们就从我坐着的地方擦身而过,我闻到了它们急促的呼吸,看见了它们火一般炽热的目光,我紧贴在身下的石头上,祈祷圣母玛利亚救我一命。然而周围的骚乱越来越严重,不过我还能望见神圣的十字架仍然耸立在所有这一切之上,无论我什么时候走过它身边,总要虔诚地吻它。我竭尽全力挣扎着接近它,清楚地记得我伸出两只手想抱住它,可是身边的每一件东西,墙、人、走兽,都乱纷纷地滚成一团。我失去了知觉,什么都不知道了。

当我重新张开眼睛时,我的烧已退,但全身疲软,好像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我的确躺在大十字架前面的台阶上,这时我看了看四周的情况,没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一切沉浸在庄严肃穆之中。墙头的灌木丛中响起夜驾的啼鸣。我想起了圣子耶稣,现在我没有母亲了,他的母亲也就是我的母亲。她让我抱住十字架,把头靠在上面,我很快就安静而愉快地睡着了。

我一定睡了好几个小时,后来被唱赞美诗的声音惊醒。太阳照着了墙头的一角,在这美妙的早晨,嘉布遣会的修士手持燃烧着的小蜡烛,嘴里念着“主啊,怜悯我们”,从祭坛走向祭坛。现在他们围住了十字架,我正在这里躺着,我看见马尔蒂诺师父向我俯下身来。我的绝望的表情,我的苍白的脸色,我在这个时候躺在这个地方,使他觉得非常不安。我不知道该怎样把一切情况都告诉他,但是佩波舅舅之使我感到恐怖,我的绝望的处境,他不问也全都明白。我紧紧地抓住他那件棕色的斗篷,求他别把我丢下。看来嘉布遣会的修士们对我的不幸都表示同情,他们也的确知道我,我曾经到过他们的禅房,在神圣的祭坛前一起唱过诗。

当马尔蒂诺师父带我回到修道院时,我真是高兴极了,我在他的小房子里坐着,什么要求都没有了。他的墙上贴着旧时的木刻画,窗台上放着一盆橘子,伸着芳香的细枝。马尔蒂诺师父答应不把我送还给佩波舅舅,我听他同别人说:“一个乞丐,一个在大街上要求施舍的讨吃的瘸子,孩子绝对不能变成这样的人!”

到了中午,他给我拿来了萝卜、面包,还有酒。他郑重其事地说了一番话,使我的心颤抖不已:“可怜的孩子,要是你的妈妈还活着,我们就不会分开。教会一定会要你,你也会在它的保护下平安地成长。现在你必须在波浪滔天的大海上出航,把命运托付给几块不安全的木板了。但是你时刻要想到流着血的救世主和圣母玛利亚!紧紧依靠他们!在这广阔的世界上,你只有他们两个亲人了!”

“我要到什么地方去!”我问。他马上告诉我,我必须到城外的大平原上,住进玛柳霞的父母家去,他要我像孝敬父母那样去孝敬他们,凡事都得听他们的话,千万别忘了祈祷和他教给我的东西。

黄昏时,玛柳霞伴同她的父亲来到修道院门口来接我,马尔蒂诺师父领我出去见他们。论穿着打扮,佩波比这位牧人要阔气多了,这时就把我交给了他。破烂不堪的皮靴,露在破窟窿外的膝盖,尖顶帽上插着一枝石南花,一见面就吸引了我的注意。他跪倒在地,吻马尔蒂诺师父的手,称赞我是个好孩子,只要他们夫妻二人有得吃,就饿不着我。玛柳霞把一包银币交给了他,这里面装着我的全部财产。然后四人进了修道院,他们默默地为自己祈祷。我也跪在地上,但我无法祈祷,因为我的眼睛忙着在搜寻我心爱的绘画:耶稣乘舟航行图,高高地绘在教堂门上;祭坛装饰画中的天使和天使长圣米迦勒,乃至死神的围着常春藤花环的头颅,我都得跟他们说再见了。马尔蒂诺师父一只手按着我的头,另一只手给了我一册小书,其中有木刻的插图,“Modo di servire lasancta messa”(按照辅弥撒的方式),我们就这样分别了。

当我们穿过巴尔贝里尼广场时,我不能不看一眼我母亲住过的房子,所有窗子都大开着,房子已经有了新的住户。(选自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的《安徒生精品集·即兴诗人》 译者:刘季星)

中国网     2005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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