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小说:新旧市民与国民性批判

讲 演 者: 吴福辉

讲演时间: 2004年4月4日 上午9:30-12:00

傅光明:朋友们,大家好!欢迎在文学馆听讲座。今天给我们演讲的是我们文学馆的自家人,他是文学馆的副馆长、研究员吴福辉老师。说到老舍先生的作品,曹禺先生说过这样一段话,“他对人生的视野的是宽阔的,而我对文学我经验告诉我,世界上甚至有一些文学巨匠,可能精通于某一阶层的人物,但不能像老舍先生这样写出生活中多种多样的人物。他作品中的语言更有特色,没有一句华丽的词藻,但是感动了人心,其深厚美妙常常不可言传。”

老舍先生最初是抱着一种写着玩玩儿的心态写小说,但他很快就成熟了。因为他清楚地意识到一点,所谓的文学创作一定是思想与文字两者兼得的。所谓特异的风格不仅是在文字上,更主要在于思想的力量。思想清楚了,文字才清楚了。于是才有他笔下的新旧市民,才有国民性批判。今天我们请吴老师讲老舍笔下的新旧市民及国民性批判。大家欢迎!

 

吴福辉:各位朋友,今天是清明节,大家仍然到文学馆来听讲演,舒济大姐在座,又有国际朋友中山时子先生和其他日本朋友的光临,让人高兴。我在各位面前讲老舍,先要摆出一个比较好的心态,就是我首先是个老舍的读者,而不是老舍的什么研究者。作为读者,我想知道,在座有没有比我读老舍更早的?如果是1949年前,你们中有人就读过老舍小说,那肯定是比我早。如果是1949年以后,那我肯定也算得上一个了。我是1953年读的《骆驼祥子》。1952年,我小学毕业进了东北一座城市的初级师范,学校有一个图书馆,我从语文老师那里知道了老舍先生写过《骆驼祥子》,就借来看。我读了《骆驼祥子》,对开头印象很深,就是讲北京洋车夫有好几派的。我和我父亲坐洋车,我就蹲在前面那个踏板儿上,往后面大人身上一靠,但我不知道洋车夫他们也分派,而且分得怪有趣的。如果作为一个老舍研究者,我的资格就浅了。大概是1978年重新读老舍作品,我们七个研究生的毕业论文有两个是鲁迅题目,两个是老舍题目,两个是小说研究史题目,最后一个是诗歌题目。我和研究沈从文的凌宇,写的是小说史题目。我的小说史里有半个老舍,为什么呢?因为我做的是京派和老舍的讽刺小说和左联青年作家的讽刺的比较。七个题目里两个半是老舍,标志着老舍文学史的地位已经被我们看出来了。所以无怪乎,在新时期里老舍的作品一版再版,被改成电视剧、电影、戏剧的也最多,经久不衰。作为一个老舍的读者,我们应当想想老舍的魅力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呢?

中国现代史上伟大的作家大概有两种类型,一种是思想型的作家。这种作家思想尖锐,对现实有一套自己的看法,有哲学和历史的背景。他的思想往往超前,你没想到的二十年后的事,他已经想了。他的思想作为一个武器,到现在仍被人拿在手里继续运用,支持我们前进。鲁迅就是这样的思想型作家。老舍是另外一个类型的作家,他能够用自己一生来表现一个社会,一个人间世态,一个画廊的图画,人物命运能看到,人的生活样式可以看到。这样一个表现世态的作家是文化型的。比如沈从文,是边地湘西世界的歌者。老舍是北京市民社会不朽的叙述者。文化型的伟大小说家,一要表现世态,二要丰厚,不能薄薄的,一看就明白了,要能给几代的读者带来创造性阅读、创造性阐释的无限可能。我想这也是日本的老舍爱好者对老舍作品一读再读,我们也一看再看的原因。

下面我要讲的分四个部分。第一个部分,老舍所表现的市民社会在中国是一个什么位置。我们中国现代有两种市民社会,而老舍的小说表现的是其中的一种,这个市民社会对我们尤其重要。第二个部分,讲老舍创造的新老市民形象和他如何表现国民性的弱点。第三个部分,我想专门讲讲老舍作品中的女性形象和老舍对她们同情或者讽刺的叙述。最后部分我来总结一下老舍在今日之意义。

第一部分。我不知道你们是不是有这样的经验,在我第一次读《骆驼祥子》的时候,我搞不清这个故事到底发生在什么时代。在我们研究界,这个发生的时代是有争论的。老舍并不是写得很清楚,或者通过一个年代标示出来,或者通过一个历史事件暗示一下,都没有。我读的时候,感觉是在晚清,有这种感觉,觉得它很老,非常老。我小时候脑海中的大城市就是上海。所以拿上海和北京一比,这个社会真是很古老。实际上,从现在来看,我混淆了两种市民社会。一种是以上海为代表的市民社会,一种是以北京为代表的市民社会。中国的大部分作家都不表现市民社会而表现农业社会,现代作家在乡土文学方面取得伟大的成绩。昨天晚上,王鲁彦的女儿打电话,她爸爸已经逝世六十周年,今年要开一个王鲁彦的纪念会,希望我参加。王鲁彦的成就在乡镇,表现浙江农村的。我们可以数出很多表现农村社会的作家,但是表现上海和北京这两个市民社会的那就不多,这正是老舍的独特性。那么这两种市民社会有什么不同呢? 我们知道上海的市民社会是从外国的市民社会移植过来的,比如上海的外滩,从十九世纪开始改造,一共分三次,到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外滩就改造成我们现在看到的样子,大楼全盖起来了,一个个银行一个个洋行的写字楼,银行是金融业,洋行是外贸。当时上海成为远东最大的金融中心和外贸中心。由外滩的金融和外贸作为支柱,经南京路向里辐射,那些百货大楼也是从外国移植过来的,什么先施公司、永安公司、新新公司、大新公司,都是从外面直接移植过来的资本主义百货经营方式。娱乐业像电影院、跳舞厅、跑狗场,全是从外国移植过来的。像大光明电影院,它本身就在外国注册。这就是典型的上海的租界,上海的洋场。这时的上海城市社会和我们中国典型的城市是不一样的了。我就举一个小例子,看一个城市的糞便怎么处理。我们典型的中国城市是怎么处理的?很简单,由马桶倒进糞车,由糞车运到河边,倒到糞船里载到最近的农村去。这个中间有各种各样的人在控制,形成糞霸,每个糞霸占据一个地区,跟军阀割据一样。这些糞便运到外面拿去卖。上海的华界本来也是这个规矩,后来按照洋场的规矩,经过下水道通出去,由卫生局来管,变成社会公益事业,完事儿了。开始建立这个规矩的时候遇到反抗,因为损害了某些人的利益。上海历史研究家唐振常先生专门写过文章,看上海的市民社会是怎么从国外移植过来的。

我现在来讲北京。北京是顺着中国古代的市民社会接下来的,我用一个词叫它是“顺接”。上海可以说是“跳接”,虽然从外国的市民社会移植过来以后,也要和中国的东西发生关系,也要撞击,也要变形,但究竟一开始是横档里插进来的。宋代、明代、清代,中国的市民社会已经形成了,而且挺大。在1800年以前,北京是世界第一大城市,这个结论是美国一个城市专家叫施坚雅教授下的,他定下一些指标,包括人口、经济状况,总的算下来北京是最大的城市。从1800年开始,北京就被伦敦追过去了。北京是明清两朝的首都,市民社会早就有了,从封建社会过渡过来。这个顺接可以举个例子来说说,大家了解明代的市民社会,可以读《三言二拍》里那些小说。比如《卖油郎独占花魁》,《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大家都熟悉吧。卖油郎是最普通的市民了,怎么能独占花魁?他是下等市民,但他重义气,救助这个妓女,最后他们两好了,发生了爱情。中国市民社会市井里非常重义气,侠义心肠,古代的时候就是这样。老舍的小说里,特别是早期的小说,几乎每篇故事都有一个侠义的人物。《赵子曰》里有一个李景纯,先是写他一般的侠义,最后听说要把天坛卖给外国人了,李景纯着急了,他要想办法救天坛。《离婚》里的主人公一个是张大哥,一个是老李。这个张大哥一辈子替别人服务,突然有一天他的儿子叫特务机关给抓走了,他着急了,想救儿子差点儿把女儿搭进去。有一个家伙小赵挺坏要骗他的女儿。小说冷不丁跳出个人物叫丁二爷。张大哥曾帮过丁二爷,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丁二爷来救他女儿,在芦苇荡里把小赵给弄死了。这个丁二爷侠义。还有一篇《牛天赐传》写一对夫妇看家门口有一个弃婴,把他捡回来了。老两口正好没有生育,这孩子是老天爷给的就叫牛天赐,他被养得什么都不会做,养父母一死,他玩儿完了。怎么办?这时出来一个人帮他!叫虎爷,帮他做小买卖,侠义心肠。北京的市民社会是顺着接下来的,中国古代市井中就有这样的侠义人物,到老舍的小说依然有这样的人物。你批评也好,有什么看法也好,反正他存在。

那么,北京的社会到了老舍的时代基本上是个什么状况呢?第一,它落后得晚,1800年才被伦敦赶上,在这以前是全世界最大的城市。这个最大的城市里的市民就比较气派,比较大气。做首都,皇宫所在,有皇家之气。这个城市原来应当说就是一个政治军事城市。城市的发生有各种类型,像北京不是商业城市,它不是由商业原因造成,不像上海,不像扬州。北京这个城市完全是因为地方重要。我听过侯仁之教授古地理学家讲过为什么要选择北京做都城。北京这个地方,是华北小平原的最北部,再北就是山,山有山口。这个山口出去到辽宁、到东北,这个山口出去到内蒙了,这个山口出去到西北,地理位置非常重要。几乎可以说,中国的封建朝代如果想把朝代的版图弄得完完整整的,就要把北方守住。北边守不住就只能是小王朝,成不了大帝国。要守住北部,北京非常重要。因为这个城市大,落后得比较晚,这个城市的老百姓哪怕生活水平不高,但也生活得从容。我们知道从南宋南明,两次中国人从中原往南方大规模迁移以后,南方的经济发达了。我们知道河南地下曾经挖出过象,说明在古代,河南当时森林茂盛,象才能生存。后来人砍伐森林,渐渐原始森林往南退去。北方的经济落后以后,人们的物质生活比南方差了,但是架子不倒,生活姿态还是那么可爱。

第二,北京后来沦为废都。首先是清朝垮台,然后是民国。民国的北洋军阀期间,北京还是首都,不过已经有点不像样子。等到1927年,国民党定都南京,这个时候北京被放弃了成为废都。废都老百姓的感受我们感受不到,但老舍感受得到,老舍的父亲感受得到。沈从文是上个世纪二十年代从湘西到北京的。他到了北京以后,什么感觉啊?他说整个的北京是个历史的垃圾堆!他到琉璃厂去看。过去清朝官员的帽子上顶戴花翎。顶戴和翎毛是说明官员级别的。插翎毛的叫翎管,在清朝是八百两银子一个,到了沈从文刚到北京那会儿,就只值四块大洋。这个东西已经没人要了!废都景象啊!清朝一垮台,想想北京多少官吏马上就闲着了,呆着了。这个官吏如果每家是五口、六口的话,跟着他们多少人就闲着了。到了1927年,比沈从文到的那个时候更晚一点,首都移到了南京,北洋军阀政府的大小官吏又有多少人闲着了?这些官员不可能都搬到南京去。中国历来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一搬就换了一批人了。清朝的、民国的,两茬官吏多少人被扔在北京了!再加上旗人。我看那个材料,1928年国民党政府正式命令撤旗。你心目中有旗,那是你的事,我从行政上把它撤掉了。旗人没人养了,旗人就沦为城市贫民。他们也是老派的。两批官吏再加上一批旗人,北京这个城市留下了多少老人啊!这个老人就形成了北京市民阶层的特点。所以老舍从小就习惯看老人,新派市民就看得少,他也看不惯。一会儿我们讲他对新老市民感受是不一样的。而老派市民在北京城市里到处存在,老舍自己的亲戚朋友,到处磕头碰脑。

第三,北京是个新老混杂的地方。再怎么老派,时间到了一九多少年了,这个市民社会的现代进程也开始了。我们去翻上海的小报和北京的小报就发现,北京的小报也开始登点儿什么跳舞场啦,电影院啦。这个洋东西也来了。年轻的市民也喜欢这些。但是北京就是迟了点儿,就是不一样,一慢就错位了。一错位就是新老混杂。举个例子,以交通工具为例,北京城市的交通画面那时是什么样的?汽车也有。电车也有。马车也有。人力车也有。最奇怪的是骆驼群和羊群可以公开地在北京的大街上,包括天安门前,大摇大摆地走过去。我看过很多照片,骆驼后面就是天安门,就是前门。要不怎么出了个骆驼祥子呢!北京各种各样的新老交通工具同时存在,有点像现在的印度,牛什么的可以在街上横晃。

最后,北京虽然这么落后,这么新老混杂,但是北京有最古老的文化。北京有一流的大学北大、清华、燕京、辅仁!有大群大群的文化人就喜欢北京,就呆在北京。在我们现代文学史上有一个京派,这个京派没有几个是地道北京人,全是浙江人。浙江人到了北京以后,就像钱钟书讲的一样,喜欢北京文化喜欢得腿都挪不动。喜欢北京就研究北京的文化,歌颂北京的文化。

这样一个市民社会就造成了老舍。我们要把这个市民社会和上海的市民社会区别开,并且要看这个市民社会和老舍是什么关系。我举个例子,这个市民社会当然是有官僚的,在老舍的作品里却很少写官僚,很少有像样的官僚,《四世同堂》里有官僚了,也不是大官僚。你看张恨水,《金粉世家》里写的是北京大官僚,国务总理的金家。到了《啼笑因缘》,张恨水写的军阀,官儿都挺大。你看老舍写过没有?没有!老舍在老的市民社会里,他还有他自己的特点。他反映的是中下层社会。老舍一生都始终在表现这个北京的中下市民社会。

老舍在我们中国,不能叫市民作家。他是一个能表现市民社会的作家。他是一个新文学作家。他观照、反照北京这个市民社会,对它寄托自己的理想和想象,或者是反映它,或者是批判它。他是这样一个作家,他站得比市民高。而我们平常说的市民作家,是和市民一样,完全站在市民立场上,和市民感同身受,一样热一样凉。这样的作家一般是大众作家、通俗作家。像北派的言情小说家,一个张恨水,一个写《红杏出墙记》的天津刘云若,了解北方的市民社会。还有有名的北派四大武侠小说家,还珠楼主(李寿民),郑证因,宫白羽,王度庐,这些作家都是金庸的老师。金庸自己谈过,他的武侠是新武侠,他的新武侠是从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武侠小说发展而来,他最佩服的作家就有还珠楼主。还珠楼主这个笔名让人想到这个作家在年轻时代有段恋爱,但不太成功,才会起这样的楼名。这些是真正的市民作家。老舍不是。老舍是反映市民社会的作家,他不是通俗文学作家。我这样说并不意味着新文学就高,通俗文学就一定低。我自己研究海派,海派里很多都是新文学作家。后来下海也写通俗小说。

我提出两个市民社会的概念,刚刚开始研究,还不成熟。这两种市民社会中,有一种和老舍发生了关系,他反映它,批判它,但他对市民是很热爱的,特别是老市民。

下面我就讲第二部分,老舍作品中老派和新派市民面对现代社会所显示的精神弱点,也就是中国人的国民性所在。关于新老市民,大家稍微看过老舍作品就知道,多的是反映老派市民,新的比较少。反映老派的似乎都是不好的一面。国民性是什么?一个现代民族国家的国民要有很高的素质,国民性本来应当说成“一个理想的国民应当是什么样的”。但现在我们一谈国民性就是问题,就是毛病,我们的民族有什么劣根性,有什么问题要解决,和世界公民有多少差别,我们想的是阿Q,想的是《离婚》里的老张。这就是我们的历史造成的。国民性问题变成了一个很具体的,有特定含意的问题,变成了民族劣根性怎么消除、怎么改造的问题。我们中国现代作家有很多人都在从事这个主题的写作,老舍是其中很重要的一个。他对国民性问题的表现也是反映在他的小说里,特别是表现老派市民的小说里。

我们知道老舍在抗战前写了《离婚》,也写了《骆驼祥子》。《骆驼祥子》写完后,他感觉非常好。《骆驼祥子》写在什么时候?写在他第一次把齐鲁大学的教职给退掉了的时候。老舍一辈子想做一个专业的写家。他不叫自己是作家,而是说自己天天都得写,是一个劳动者,是一个苦力。他是中国作家里写作最勤奋的人。老舍认为,除了要对写的对象有正确了解外,还要有时间去写。当大学教授,没有多少时写作。大概是1934年7月,老舍曾经一个人跑到上海,在上海生活了十天,最好的一件事是他见到了茅盾,最遗憾的一件事是某种原因没有见到鲁迅。有人请吃饭,请了他也请了鲁迅,但鲁迅接到请帖晚了好几天。那时鲁迅的信都由内山书店转交。就这样,老舍一生没有见过鲁迅。老舍到上海是想看看,能不能在上海作专业写家。也就是十天,又回到山东济南。从此以后,他写的所有作品都说他对上海没有感觉。他对北京有感觉。包括北京什刹海里的小蜻蜓他都有感觉。从上海回来以后,他还是把教职给辞了,专门写作,就产生了《骆驼祥子》。在这以前,他写了《离婚》。后来有人对他说《骆驼祥子》写得好。他说,我觉得《离婚》好。那意思是暗示大家《离婚》也不错。

《离婚》是老舍早期作品里反映老派市民社会最典型的作品。《离婚》里有一个张大哥,第一句话就说,“张大哥是一切人的大哥,你总以为他的父亲也得管他叫大哥”。这个大哥做什么呢?一个是给人说媒,让人结婚,一个是劝人不要离婚。一辈子就做这两件事儿。如果要离婚怎么办?不能离!得凑合!这就是《离婚》的主题。中国人活着得凑合。那里面的主人公还有一个叫老李。老李的婚姻一开始就已经不行了,因为他是农村里包办的,他在城市里当科员。老张老李同在一个衙门里,天天在一块儿。老张就给老李出主意,叫他把老婆接来。后来接来了,出了很多笑话。接来了还不行,老李喜邻居马少奶奶。马少奶奶是结完婚以后被遗弃的。马少奶奶在老李的眼睛里那个美啊!那是充满了诗意。但是不行,不能结婚,因为还没有离婚呢!但是又不准他离婚。老张就劝他凑合。最后,马少奶奶的老公回来了,她也就凑合了。老李干脆科员也不当了,回了家。这里的张大哥,专门劝人不要离婚,劝人家要凑合。“离婚”等于是个寓言。小说里有这样一段话,他说,“生命只是妥协、敷衍,和理想完全相反的鬼混”。通过《离婚》这个小说,老舍告诉我们,在北京这个市民社会里,大部分人是怎么生活的呢?就是妥协敷衍,能混一天过一天。而老舍要批判的就是这样一个老市民的社会。岁数已经老得要掉牙的市民社会。这就是老舍通过《离婚》所显示出的批判市民社会的一个总的主题。

在这总主题之下,我们可以看到有很多老派的市民形象。比如《二马》里的老马先生,虽然从北京到了英国,但是他是一个老派市民。这个老派市民特别讲面子,特别讲虚礼。什么都得有礼。到了英国以后,礼是这个送那个送,人家有条狗也送。送了一大气礼,别人就回他一张片子。这就是老马。这个老马特别重视官儿,对他来说做买卖不是最好的事,他和他儿子到英国去,是去继承哥哥的遗产。他哥哥的古董店在英国,但他的心思一点也没在古董店里。小说里他告诉别人,吃完饭到他店里去,说得非常小声,怕别人听见。如果要说“吃完饭到衙门里去”,他就会大声儿地说。老马作为老派市民,虽然人已经到外国去了,但他还是那副德性,官本位,重官轻商这样的思想在老派市民那里是非常浓厚的。再如《离婚》里的老马,讲妥协讲到哪种程度呢?他的儿子被抓,老李写了一个保状,让科里的人签名,谁都不签。这个老张人缘那么好,等临到自己有事了,没人理他。最后儿子放出来,这个老张还要请客!请这些没有签名的人!这个老派就这样的懦弱,这样讲妥协。再比如《四世同堂》里的祁老人。北京城都被日本人占领了,他想的是,“我的八十岁大寿别给搅和了。”《正红旗下》那些旗人,都已经破产了,没有生活来源,但是作品里“我”的那个大姐夫,大姐夫的父亲,两个人过小年,家里空荡荡什么都没有,照样借钱去买炮仗来放。鸟养得特别好,会做风筝,玩儿的东西都特别精明,放炮仗都放出花儿来了。在老舍的这些作品里,写出了中国人的因循、保守、善良、蒙昧、知足、要脸儿、畏缩、中庸、随遇而安等等。中国市民社会的生活哲学,老市民社会人与人关系的准则,就是这样。他有一篇短篇叫《邻居》,一家是知识分子,一家是小官僚。小官僚欺负知识分子,连小孩儿都欺负,欺负到家了,但知识分子还是忍着。这个市民社会就是靠忍、妥协、敷衍,来维持着。

老派市民里也包括城市贫民,包括骆驼祥子,包括《我这一辈子》里的“我”,包括一些妓女。这一部分写作中用的力气,以后慢慢大起来了。特别是《骆驼祥子》和《我这一辈子》可以说是老舍重要的小说之一。《骆驼祥子》大家很熟,大家不太注意的可能是人物之间的关系。比如祥子和虎妞的关系。这个关系,小说里写的是什么样子,我们大家读的时候理解的是什么样,电视电影的改编者是怎么理解的,这个里面有点错位。因为在《骆驼祥子》的小说里,最后把祥子吞没的第一位原因当然是社会。他的洋车三起三落,这样一个有力气漂亮的洋车夫,他的理想就是买一辆自己的洋车拉拉,却不成。第一回买了洋车,拉夫把他弄走了。后来他弄了几匹骆驼回来想挣第二部洋车,在一个知识分子家里拉包月,特务分子搜查时把他攒的钱给搜走了,他的梦想第二次落空。等到第三回就是虎妞,和虎妞形成婚姻关系后,虎妞有钱,给他买了一辆洋车。越拉人越完。虎妞也是造成祥子最后被黑暗吞没的以个因素。这个我不仔细讲,你们去看樊骏先生写的长篇论文,他就强调这一点。我们容易把虎妞读得好一点,为什么呢?虎妞是个混混儿,在车行里她和她老爸,一张嘴那个脏啊!那个做派!是个女光棍儿。她假装自己怀孕骗祥子,诱惑祥子,很不像样。但最后,你想想虎妞也很勇敢,她争取到自己喜欢的男人,后来又死了。稍微偏一点,你也会感到虎妞有一些可爱的东西。祥子自己也是把自己吞没的原因。没找到小福子,也就放弃了。小说最后说他是个人主义的末路鬼魂。《骆驼祥子》电影里已经把人物关系做了点变动。虎妞这个形象,斯琴高娃一演就稍微好一点了,可爱一点了。祥子就更可爱了。原著的意思更深刻,往往改编后就往通俗化发展。《我这一辈子》里的巡警,也是老派城市贫民。小说里他就说,我这一辈子是当巡警的,我的儿子也得当巡警,我的女儿要嫁人也得嫁巡警。他是掉到巡警坑儿里了。他兢兢业业当巡警,但是没落好,最后走向绝路。《我这一辈子》的电影解放前就拍了,著名电影演员石辉演的。老舍没有把巡警写成爪牙,而是写成受压迫、活得很不容易的普通市民。

第三类老的市民精神在中国到处扩展,到处延伸,在抗战时期的老舍作品里继续出现。我认为写得最好的叫《不成问题的问题》,一个短篇小说。写四川的一个树华农场。主任姓丁,叫丁务源。他把农场抗得稀里哗啦,他怎么当主任的?第一条先把股东喂好,先把鸭子水果往股东家里送。然后把自己的亲戚,三大姑八大姨请到农场干活儿。他的亲戚一来就把别人顶走。少数是业务骨干,他就把这部分人给留住。他靠了这三个办法,把农场搞成什么样呢?农场没人干活了。有一次工人白天打麻将被他撞见了,结果丁主任说,没事儿,你们接着打吧。工人说,你也来,于是他也跟着打。这个农场办得赔钱了,突然有一天上面派来一个新主任,叫尤大兴,这个人在英国学园艺的。尤一来就按自己的规则办农场,但干着干着,工人就不干了。为什么?工人太累了。另外东西不能随便拿了。最后有一天,农场把科学家撤走,丁又做了主任,继续给上面人送东西,护着下面的人。秋天时,这个农场的果子结得还不错,鱼啊、鸭啊也不错,是按着科学家的办法弄的。他坐享其成,把东西送出去。收成越好,赔得越多。小说就完了。大家想想,现在是不是还有这样的单位这样的事?一边是科学管理办农场,一边是人情世故办农场。科学管理反而办不成。在大后方的中国天天上演这一幕,老舍先生是表现人间世态的,他就把它表现得独特丰厚,非常有思想。把老市民精神上的弱点,非常充分地暴露出来。

老舍先生也不同程度的写了些新市民。有意思的是,这些新市民都是有毛病的,他们的毛病和老式市民不一样。老派的市民,你发现他的毛病很深,改不了,但你也发现他们中有的还挺可爱。因为那是一种文化造成的。一种文化太烂熟了,百孔千疮了,沾染上的人可能是善良的,很有义气的。可新市民就不怎么样了。《牺牲》里的洋博士,美国哈佛大学毕业,回中国教大学。他老说自己“牺牲”掉了,因为在中国吃得不行,住得不行,也没有爱情。老舍写的这个博士,是半生不熟的半吊子。他不像中国人,也不像外国人。他要求和大学订合同,是美国派头。合同订的工资是三年不动的,当时高一点,后来他看别人涨钱了,就要破坏合同,这时就变成了中国人。这个中国留学生,把新婚的妻子关在房间里,在家里夫为妻纲地管老婆,把老婆管跑了,自己也精神失常。还有一篇小说《选民》,也叫《文博士》,写一个美国的教育学博士,最擅长的就是新旧调和。《新韩穆烈德》写一个干果店老板的儿子,大学生,大学里他学了一套,心想应当解放他爸爸那些庄户和伙计。因为他爸爸收买那些庄户的梨、山里红啊,都是早早去估价,用这个办法压低价钱多收。卖的时候就尽量卖高。另一方面,回家坐三等车有普罗意味,最后他掂掂手里爸爸的钱,还是买了二等车回家。老舍讽刺了这个大学生。最后就是《猫城记》,描写了很多左派学生。左派学生天天革命,图书馆里革得书都没有了,最后改做旅馆。前些时间我们这里发生一个事,搞卡拉OK歌厅起了火灾,把省级博物馆给烧了。在我们的生活里继续演出这种革命,这次是商业革命。这些新市民,老舍把他们表现得很差,是过去老舍受批评的重要原因。包括《猫城记》,本来是一部寓言小说。写“我”有一次坐飞机,落到火星上了。火星上有二十多个国家,其中有猫国。猫国不就是中国吗?猫民不就是中国人吗?老舍讽刺了中国人各种坏的东西。这篇小说,过去因为当中讽刺了左派学生,所以一直受到批评。现在我们应当如何看待新市民呢?我觉得新市民在老舍小说里还是很重要的。你要看他表现了什么。如果说老舍没有全面写出左翼学生形象,那是可能的。但他批评的新市民的弱点,仍然是他的国民性主题的一部分,你就不能说批判了左派就一定是右派了。

下面我讲第三部分,老舍的女性形象。我们会感到老舍先生不是很擅长写女性。中国作家里有很多擅长写女性,比如左翼作家茅盾,《蚀》的三部曲《幻灭》、《动摇》、《追求》,看《虹》,看《子夜》,看《霜叶红似二月花》,里面的女性形象很活泛,无论是传统的还是现代的,尤其是现代女性。他特别擅长写女性心理,也写女性身体。还有一个上海老作家施蛰存,去年年末过了一百岁才去世的。施蛰存中国现代新感觉派作家一员,他比较擅长写女性。他有一个短篇集子《善女人的行品》,写了各种各样的女性,主要是城市女性。还有一个作家就是沈从文,他擅长写中国偏僻地方的边城少女。名字都差不多,翠翠、三三、幺幺,还没有进入婚姻状态,甚至还没有进入真正的恋爱状态,这样的女性形象他写得非常好。和他们比,老舍先生就不是特别擅长写女性,但我今天偏偏要来讲讲老舍笔下的女性市民形象,是受了在座的舒济大姐的启发。最近要拍《月牙儿》、《微神》和《阳光》,她打电话问我,你知道谁评论过《阳光》这篇小说。查了研究资料和各种老舍词典,发现连个条目也没有。《阳光》这篇小说就是写女性的。《微神》、《月牙儿》和《阳光》正好是老舍新派女性的三部曲。

不写女性形象,和老舍的个性有关系,可能和女性接触得少。在《我怎样写〈赵子曰〉》里,老舍说:“我怕写女人,平常日子见着女人也老觉得拘束。”在《我怎样写〈二马〉》里说:“在我的作品中差不多老是把恋爱作为副笔,而把另一些东西摆在正面。这个办法的好处是把我从三角四角恋爱小说中救出来,它的坏处是使我老不敢放胆写这个人生最大的问题——两性间的问题。”这段话说明,老舍知道两性问题是人间的重大问题,是一个文学家不能躲过去的。他这样对自己要求,当然有他的道理。所以我可以总结说,老舍先生终其一生没有写出伟大的爱情小说。另一方面,老舍先生的小说里表现了中国市民社会里中国女性的命运。在描写女性命运这方面,他一点都不比其他作家差,这个女性里包括老派的也包括新派的。

老派市民里的女性往往不是主角,因此被忽视。我现在把她分成四类。第一类在市民社会的底层,是受损害、受侮辱的女性。像《柳家大院》里被逼得上吊的王家小媳妇儿。她为什么上吊?就为了一百块的彩礼。她嫁人的时候,家里人收了夫家一百块钱彩礼。这一百元对柳家大院里的人来说,可不是少数。王家花了一百块钱把媳妇儿讨进来,就开始虐待这个女人。说这个女人是一百块钱讨来的,天天用一百块钱来衡量她做的事,值不值一百块钱,老是不值,老是挨骂挨打,最后终于上吊自杀了。《骆驼祥子》里祥子喜欢的那个小福子也是这一类,最后沦为娼妓,祥子去找她,她已经自杀了。第二类是敢说敢做的市井女性。大家马上就想到了虎妞。这些女性和前面不同,老舍写前面的女性充满了同情心,怜悯心,充满了人道主义精神。写这种女性就带有讽刺。有一篇叫《柳屯的》,写信教的夏廉老婆没有生育,在外面搭了一个女人,后来接到家里来,这个女的很泼辣,慢慢把这个家庭给控制了。教民本来是要控制别人的,结果自己家反倒被这个女人控制了。还有《猫城记》里的公使太太,公使死了以后,她领着八个妾,连掐带打一个一个都折腾死了。这些女往往是老舍批判的对象。第三类是老舍心目中的理想女性。这个理想女性就更老派、更传统,可以看出来,老舍对传统社会的一种复杂认识。他不是很简单地认为传统社会就不好,新的社会就好。他觉得传统社会那些妥协敷衍是不好的,但女性在老派市民社会里往往流露出一些美德。这样的女性像《离婚》里张大哥的女儿秀真,非常天真可爱。还有老李喜欢的马少奶奶。马少奶奶形象写得很美,最后一笔写她妥协也很深刻。还有《微神》里面的“她”,《四世同堂》里的韵梅。韵梅的形象就是传统美德,忍辱负重,救援别人,识大体,等等。在这些人身上,老舍发现了善良,发现了深明大义,发现了传统美德,发现了中国女性的美。以上是三类形象。

在看《阳光》时,我发现这个女性和前面的都不同,无法归入,只能算是第四类,或说是另类。这另类女性就是《阳光》里的新派女性,完完全全是“五·四”以后由新学堂培养出来的知识女性。这篇小说大概一般人都没有读过,我简述一下。《阳光》里的“我”叙述自己从如何娇生惯养,从小学到初中,到高中,到大学,她都是公主,颐指气使,所有人都哄着她。这个女孩儿长成了一个现代女性,在中学阶段一次家里给她议婚,一次给她订婚,她都产生反抗心理。第一次反抗,她说她要恋爱。因为是新派女性,经常参加西式婚礼,她当伴娘时就爱上了伴郎,向伴郎表态。但当伴郎表示也喜欢她时,她马上拒绝了。她觉得,哪能我一给你点暗示,你就答应!然后拒人于千里之外。订婚时她又不愿意,她说她得“奋斗”。后来一打听这个男家有钱有势,眼前的物质生活把她吸引住了。没奋斗几天,她屈服了,答应嫁人。嫁后生活很好,由小姐变为少奶奶,继续在家里颐指气使,但觉得空虚。这时,她又想反抗。她找了一个“贵人”,和他发生了苟且的关系。她本来以为丈夫发现一定会闹翻天,结果没事。她觉得很奇怪,没过几天丈夫升官儿了,她发现自己可能掉进丈夫的陷阱里去了。她继续在外面浪漫,都是属于她同一阶层的,她丈夫继续不反对,她越来越觉得空虚。这时候她的反抗已经变了味,她开始乱找男人。找了一个过去的同学,现在生活很一般的,她丈夫一发现就把她关在家里。结果,她买通仆人,买通律师,在报纸上一提离婚,她丈夫的社会地位就一落千丈。她丈夫恨死她,她过去的“贵人”也不帮助他,大家纷纷揭发她丈夫的劣迹,打官司把家产花得精光。这个女非常后悔,明白这个“离婚”是不能提的,一提这个家就完了,自己优裕的生活也完了,让其他的女人不要像她这样。

我把这个故事讲得这样长,是要分析这篇小说,来证明老舍是怎么来看新派的。老舍对新派很反感,也可能和老派市民社会的文化道德对他的影响有关。但最根本的,要看他反对的是什么新?以《阳光》为例,还有像《月牙儿》和《微神》,这些女性都是新学堂出来的知识女性。他证明,在老的市民社会里,这些新女性是没有生活地位的。就像《月牙儿》的整个结构,妈妈是妓女,这个中学毕业的少女不想再当妓女,她找各种出路,去当抄写员,去当饭馆女招待,去和男青年结婚,最后完全不行。和男青年结婚被人家遗弃,当饭馆儿女招待受人侮辱,最后,这样一个新的知识女性在老的市民社会只能去当妓女。《微神》里的女孩儿等不了“我”留洋回来,也去当了暗娼。这些贫民女性的出路差不多就是出卖自己。《阳光》不一样,《阳光》这个知识女性是富家女孩儿,她念的是“五·四”以后的书,这个书念把她念成了这个样子,说明这个“新”有问题。我们中国处于新旧矛盾之中,已经有一百五十年了,外国侵略我们造成西方的现代文明进入中国以后,使中国始终处于一个转型状态。这个“转型”成了我们的口头禅,各位,到现在还在转,还没有转完,速度之慢,可以用张洁的一部长篇小说的书名来形容,我们有一对“沉重的翅膀”。中国的历史负担太重,我们要飞起来,从古典转为现代,这个弯转得特别慢,时间特别长。在这转型当中,新与旧的矛盾是一个根本性的矛盾,我们如何对待新和旧,这是每一个中国人都要面对的问题。什么叫新,什么叫旧?怎么对待新,怎么对待旧?现代文明是新,古代文明就是旧吗?西方文明是新,东方文明就是旧吗?我们搞了一百多年,直到现在,这个问题从理论到实践都没有解决。我们今天讲文学、讲小说,老舍先生写的北京市民社会太老了,但是它也要新,这个新旧矛盾也就成为老舍小说中的主要矛盾。老派基本被批判,批判中国人的劣根性。从新的方面来说呢,《阳光》这个女性形象真是新得不得了,学历又高,一直读到大学(在老舍的作品里,大学女生没有写过几个),这个女性是怎么退让,怎么失败,最后落到这个结局,关键是她所认识的“新“有问题。

我认为有三个问题。第一个问题,对于很多新派人物来说,“新”就是时髦。大家都时新了,因此在接受新的东西时,没有去领会“新”的真谛,学的全是“新”的皮毛。自始至终,《阳光》里的女性一直处在“身份”和“自由”的矛盾当中。她的“身份”是什么?是好吃、好穿、好生活。阳光的寓意就是,每次好的生活来了,她就说,阳光来了,阳光照到我的身上了。当嫁给丈夫的时候,她说丈夫就是阳光,我就是山。阳光照到山上来了。她体会的“自由”呢?就是爱。每次身份一接受,和自由发生矛盾,阳光的冲突就来了。因为自由就是新,她念过书,会自由恋爱了。《阳光》里这个女性有一段话,她屈服以后,嫁了人不再自由,她说:“要维持我的‘新’还另有办法呢”。什么办法?“只要有钱,我的服装,鞋袜,头发的样式,都足以做新女子的领袖。只要有钱,我可以去跳舞,交际,到最文明而热闹的地方去。”你看。她的新就是钱,就是鞋帽,服装,跳舞,交际。所谓新,不是指感情上的理想化的东西,放弃了精神上的东西,她居然认为自己还可以有“新”。这不就是“新”的皮毛吗?这个女孩子,从头到后,在玩儿一种所谓“新”的洋学生崇尚的一种游戏。第二个问题,这个新女性在获得新的好处的时候,一点儿不放松旧的好处。她永远是新的好处她要,旧的也要。每次风浪一起,她都说,“身份地位是必要的,爱也是必要的,没有哪样也不行。”“小姐,太太,浪漫,享受,都是我的,都应当是我的。”她没有想到新旧是矛盾的,旧的东西要把你的灵魂吞并掉的。第三点,吸收新思想的时候她没有吸收到精华,而是把新旧文化里的毒素搅拌在一起,吸收了。她的新其实是旧。西方的东西,如果是有毒素的东西,也是西方的旧。老舍批评新派的人吸收的东西其实是貌新实旧。这样来看,老舍在自己的小说里写的往往不是真正的新,他批评的实际还是旧。老舍对新的东西老是要分析它,站在中国的立场上,他对接受新的东西很谨慎,很警惕。当然持这种心情,开放的程度就不够。开放的程度真的够了,就是你进来,进来我消化你。老舍代表了这样的中国人,接受新东西要先看看是什么东西,这里面也包括对现代文明的一种警惕的心情。

《阳光》这篇小说,看到结尾会感到奇怪,为什么一提出离婚,就会使丈夫一落千丈?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社会?这个社会,我想上海的市民恐怕难以理解。就像北京的市民社会重义,上海的市民社会重“门槛儿精”,两者反差挺大。像《赵子曰》写北京大学生在公寓里的那个生活,只能是北京的。上海的完全不一样。沈从文在上海住过几年,对上海的住房恨得要死。为什么?上海的二房东,三房东,一天到晚节水节电限制你,然而房钱一个子儿不能少。北京赵子曰住的那个房子,在里面胡闹,房钱也不交,也能混!沈从文说,北京的房主真是很艺术地对待穷学生,欠就欠吧。这两个市民社会道德标准也不同,对男女社交公开程度和要求,对婚外生活的要求都不一样。《阳光》的年代也不很清楚,但能分析出来。小说写在1934-1935年,主人公结尾说自己快三十岁了,那不就是一九零几年生的吗?她的离婚声明一发表,丈夫的社会地位就跟着完了,只能发生在三十年代的北平(北京)。北京社会旧的势力、旧的思想和风俗,力量多大啊!新老过渡中,新处在旧势力的包围中,难以招架,经常投降,老舍把这种处境写下来了。这个很有意义。老舍写新和旧基本有一个主题,可以拿一篇小说的篇名作代表,是《新时代的旧悲剧》。老舍并不是完全反对新的东西,我想,货真价实的新思想、新理论、新文学,老舍是不反对的。老舍反对的是貌新实旧,外新里旧,又新又旧,那种调和的东西。

这样,我们就可以讲第四部分,老舍的小说在今天到底会给我们哪些启示。第一点,老舍小说的国民性批判主题,是怎样接续着鲁迅的国民性批判主题。在鲁迅变成一个左翼作家,和旧势力战斗的时候,老舍和其他的京派作家继续把这个主题深入下去。这个文化主题在老舍和京派小说中复活了,而且有和鲁迅不同的开掘。关于国民性改造和批判的主题,在晚清以来就开始了,不要以为只有鲁迅一个人关心这个问题。鲁迅的好朋友许寿裳写了一本回忆录,告诉我们在留学日本时,他和鲁迅就常讨论这个问题,可见当年是一个热点和焦点。这种问题产生在中国近代,落后挨打,又不开放,固步自封,顽固排外,最后沦落到被帝国主义瓜分的境地。国民性的讨论和中国思想启蒙运动相关。鲁迅在日本和回国看到了很多国外文化人对中国国民性讨论的书籍,其中包括史密斯的《中国人的素质》,日本人翻译成《支那人的气质》,还有日本人安冈秀夫写的《从小说看来的支那民族性》。这两本书对鲁迅影响很大,受了刺激,以后才写了《狂人日记》和《阿Q正传》。老舍和鲁迅对中国国民性的认识有一点是相同的,就是努力批判中国人的奴性。这个奴性,到今天为止,包括我自己身上都存在。中国人的奴性可以说是相当顽固,是癌症,要治好是不容易的。他们的区别在于,鲁迅更重思想,批判各种奴性意识的存在,二花脸、阿Q……在历史的基础上整理出来。老舍注意生活形态,生活样式,在风俗当中,在人的行为方式中表现。两个人都会给我们很多启发。

第二点,我们现代文学有两种传统。一种文学是单纯歌颂或单纯暴露,一种文学是批判的文学。单纯的歌颂和暴露如出一辙。很多作家的经历都可以告诉我们,原来是拼命暴露的,到后来忽然一下子开始歌颂,出发点都是差不多的,对生活的认识是很肤浅的,对民族文化的看法也很简单化的。虽然这种暴露和歌颂都可能很真诚,但是价值偏低。真正有深度的有生命力的文学,对社会生活有一种批判的能力,比如老舍的小说,能批判中国丑恶的生活方式、习性,包括民族的因循守旧,自卑心理,求稳妥协,唯上怕官,人生依附等等。这些东西,通过新老市民的形象进行批判。老舍小说的生活本来就厚,再加上这个批判性,就构成了老舍小说永久的价值。

第三,老舍能给我们的启示,就在于他表现了市民社会。而我们过去对市民社会往往忽略不计。什么是市民精神?从你念书到现在,你认识到什么叫市民社会?可能在你心目中,市民和市侩差不多。一讲市民还加个“小”,叫小市民。好像还有个大市民似的。哪有什么大市民啊?就是市民啊!对市民社会的贬低,都是由于宗法农业社会的眼光造成的。中国是一个大的农业大国,这个大的宗法农业社会几千年下来,农业立国,做买卖那不就是投机取巧吗?但是买卖并不仅仅是投机取巧。中国对市民社会的认识非常肤浅。我们中国的城市,没有几个几代都是都市的人,很少。我到东北城市里去,就感到东北城市里的市民和工人,你问他爸爸、爷爷,毫无疑问都是农民。那个城市完全被农业社会所穿透。那种完全现代的城市在中国始终不存在。有一个题目完全可以做:都市中的乡村,到处都可以做。农业社会如何在城市的发展当中起作用。今天继续起着作用,那么多农民工涌入都市,不仅都市影响他,他也影响你。如果有的时候,你的服装也名牌儿了,家里也开着车了,你稍微一迷糊就找不着北了,以为自己很新了,老舍的作品可以给你打一针:你的生活状态和你的思想状态还有多少老市民社会的东西,让你惊醒惊醒。所以,对市民社会的表现和批判,会给我们建立新的市民社会以启示。各位我们搞改革开放,将来中国社会的类型是什么啊?要从原来的农业社会转换为工商社会。我们怎么看待市民和市民社会?市民和农民谁代表现代社会更先进一点?如果老是小市民的话,那什么时候市民文化会超过农民文化呢?实际上市民比农民的现代先进性是很明显的。无论按马克思主义、按进化论都是这样。过去我们对市民文化,对市民社会文学,和老舍这样的用新文学的眼光来关照市民社会和批判市民社会的,都没有给予足够的认识。当然我们不能通过文学来解决社会问题,文学不是药方。文学基本上这样一个东西,你痛苦了,它能让你稍微做个梦;你觉得现实太黑暗了,它给你点儿理想;你觉得有点儿晕了,到处都是阳光了,它告诉你还有黑暗的角落。文学就是这个事儿,我说的是批判的文学,不是单纯的暴露和歌颂的文学。批判的文学把你引向理想,引向梦,调节你的心理。从这点来看,表现市民社会的老舍有点超前。

我也说了,在二十世纪的中国文学里面,市民文学和市民社会表现的文学不是最出色的。在二十世纪,最出色的还是乡土文学。乡土文学有六大板块儿。第一以鲁迅为代表的江浙未庄鲁镇文学,表现江浙地区东南沿海一带发达的农业社会的人情世故和乡土状况。王鲁彦写的小说就溶入到鲁迅这一派里。现在各位你到那里去看,六十年代的房子都拆掉了,全是新房子。江苏南部和浙江北部的农村一定是在中国最早实现农村城市化的地方,这是肯定的。这就是鲁迅的家乡,茅盾的家乡。第二是湘西边城的世界。以京派作家沈从文和废名为首的。第三个是东北呼兰河,肖红,肖军,端木蕻良,包括科尔沁旗草原。《生死场》里描写的原始的生与死的挣扎。第四个川蜀乡镇,沙汀、艾芜,李劼人,他们所写的四川偏僻农村的乡镇,包括蹇先艾。第五河南果园城世界,以师陀为首的《果园城记》,中国中原一带,文化已烂熟,土地越来越荒芜。第六晋冀的山药蛋荷花淀派,赵树理,孙犁等写的解放区乡村的农民。这六大乡土文学板块加在一起成绩很吓人的。中国的乡土文学超过了城市文学。这里面除了老舍,除了茅盾这样一些描写中国都市的,除了海派,除了新感觉派,除了张爱玲。这些作家是写中国这两个市民社会的。由于中国的乡村世界的巨大,显得茅盾所写的都市社会有点陌生,但是现在慢慢熟悉起来了。老舍所写的世界,原来我们最熟悉,是一种乡村性的城市,也要慢慢开始疏远我们了。在这样一个环境下,我们来认识老舍。

最后一点,我们是长久地处在和老舍同一个文化环境里的。在这个文化环境里,经常有一个问题在我们头上响起来了,是说中国人你如何自处?我想老舍的小说也不负责给我们答案,但他给了我们很多暗示。一个暗示是什么呢?在新老转换中,新是永远能战胜老的,但是老的也不是完全的不美,它还有力量。最著名的两篇小说《老字号》和《断魂枪》,在老舍作品中也是最出色的。老派人物在新旧的转型当中,心理就和王国维要跳昆明湖一个心思,他终生追寻的一种文化,突然成旧的了,要被新的东西代替,你怎么办?老舍说新的必然代替旧的,但在心理上,文化性格上,那点人的独立和自尊不能丢掉。《断魂枪》沙子龙给人的感觉真是悲从中来。他没有了未来。但那旧的东西不能一脚就踩下去。一切在新旧过渡中生活的中国人都应当想一想,与时俱进不是把一切旧的都扔了。问题是在接受新的东西时,如何保留心里面独立的自尊的那一块东西。这就是老舍告诉我们的,老字号与沙子龙,那里面有一种悲凉的美。老舍小说是有魅力的,他的魅力之一就在这里。谢谢大家耐心听完了我的唠叨。

傅光明:读老舍小说我们会有一个感觉,就是老舍先生是一个讲故事的高手。刚才在演讲当中,吴老师也给我们讲了老舍小说中很多故事,但老舍绝不单单会讲故事,因为他也明白,文学作品如果去了故事以外所剩无几,那就是一副没有骨肉的空架子,是没有灵魂的。从这个角度上说,老舍先生的作品,除了是一幅反映折射北京人文世景风俗物事的俗语白的清明上河图的同时,更是人文思想的剖面图,他带给我们深刻思想,而只有真正领会了老舍的思想,我们才能真正领会和理解老舍作品的艺术魅力。我们向带给我们精彩演讲的吴老师表示感谢!(掌声)

(录音整理:余频  供稿:中国现代文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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