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母亲来此小住几天,总会跟我说些乡村的人与事。百来户人家的村落，对母亲而言，几乎是整个生活。小村也风云变幻，走的走，死的死，活的活，人的一生一世是在那里打转，转来转去，就转到山上去了，一辈子就没了。母亲的生命哲学与哲学家无关，小村的生存哲学与哲学书无关。或许，这是自然哲学吧。

立秋了，乡村的秋天比城市来得早些。母亲打电话给我，说立秋了，水凉，别让孩子游泳了，秋天的水冰到骨头里，小心着凉。老宅边的水井让母亲更早感到季节的交替，她说，立秋以后，井水就要缩到地下去了，水自然浅了。我很喜欢“缩”这个用字，让我在千里之外的城市，也能看到秋天的井水是浅了。水是一夜一夜浅下去的，晨雾中洗衣的女人们会对村道上路过的人说，水又浅了。

我住的院子有池塘，塘中有红鲤鱼和浮莲，小青蛙在莲叶上一跳一跳，或跳入水中，悠然而去。幸而有池塘，也有蛙声，让我于城市之中可眺望乡村的远景。母亲来时，我总陪她绕着池塘走走，吹吹风，说说话。我发现，母亲最高兴的是我耐心地听她说小村的人与事，自家养的猪，自家种的田与地收成如何。母亲是个退休小学教师，小村就一座小学，楼房是村人集资盖起来的，十几个孩子，从幼儿班到二年级都有。小学有一个校长，是母亲；一个老师，是母亲；一台风琴，弹奏者是母亲。春天映山红开了，乡村的孩子也要春游。群山之间，碧空之下，田野芬芳，山花烂漫，母亲和她的孩子们一步就跨进了春天，何须远足！母亲退休了，这座小小的学校也失去了读书声，孩子们要走几里地的路去上学。母亲说，她还常去学校看看，院子里长草了，也要拿把锄头锄干净。

小村有异人异事，当然也仅限于小村。某人在正月初九去集市上买了梯子，不几天，爬梯上阁楼取物事，梯子断了，摔下，死了。某人好打猎，自制猎枪和火药，常半夜一人上山，时有收获。某天，天大亮，还未归，家人急了，去山中找寻，终在一偏僻山坳里找到，不省人事，子弹穿头而过。村人窃语,杀生太多,遭报应了,子弹怎会打到自己头上,不是报应是什么!幸好儿子孝顺，东挪西借，将他救了回来。前年回家，在村中见到此人，头缠绷带，表情呆滞，性命是保住了，已是万幸。另一人不幸，过年时高兴，酒后骑摩托车，一头撞下高坡，摔伤了脊椎，儿子不孝，不愿为他治病，瘫痪在床至今。唉，母亲谈这些人与事时，小村一下子就扑面而来。一方人一方事，倒无须太多的唏嘘。

有些村人是狡黠的，乡村的狡黠也带有泥土味。滴水檐下的排水沟，要争个宽窄；春天竹园里的竹笋，无人看管是不行的。村头的晒场，你一堆草我一垛柴禾的堆得杂七杂八。母亲说的一件事倒是把我逗笑了：某人的儿子在城里盖了楼房，暂时不住。一个人找到他的母亲，说愿意帮他看房子。后来才知道，是为了自己的儿子进城卖水果有个免费的住处。母亲也有些小小的警惕，怕某些人觊觎我家的田地与旧宅。也是的，自从前年冬天旧宅的门楼被盗后，父母对某些村人戒备不已。

乡村是淳朴的，也有其狡黠。沈从文的边城在宁静之下其实暗流常在。淳朴的人耽于天命，安于己分。乡村有乡村的存在之道，徽州的黑瓦白墙之下一般也是生活与生命。乡村在眺望之中更美。小村居住着我的父亲母亲，旧宅天井的月光依然明澈，也就更亲了。(布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