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重要的是“信用”——巴金亲临现代文学馆记

巴金的百岁生日,牵动了那么多人的心。

我们去看望他。

打扰一个病中的百岁老人,是一个奢侈的仪式;可是这愿望仍然不可遏制。这个老人,即使安详地沉默,也能让作为晚辈的我们将一个巨大的历史时空瞬间变成一个宝贵的直观。

每个人一百岁都是不容易的,而这个用真诚与探索把自己的一生与我们民族百年的历史交织在一起的老人,更让这个生日超出了祝寿的含义,而成为一个民族沉思命运的宝贵提醒。

我们敬重爱戴这个始终与人民、与读者在一起的老人,“笔会”将发表系列文章,谨以此表达对这个与“笔会”、与《文汇报》、与我们民族有重大关系的老人的祝福和敬意。

——编者

1985年3月,巴金来京出席第五届全国政协会议期间,他特意安排时间,于26日亲临中国现代文学馆。

巴老那天情绪格外好,当我提前到达北京饭店他的住房时,他已衣着整齐地靠在沙发上等候了。

1981年他写过这样的话:“倘若我能够在北京看到这样一所资料馆,这将是我晚年的莫大的幸福,我愿意尽最大的努力促成它的出现,这个工作比写五本、十本《创作回忆录》更有意义”。经过4年多的筹备,中国现代文学馆终于诞生了。

当时文学馆的临时馆址坐落在北京西郊古刹万寿寺西院。万寿寺,清朝的时候曾是皇帝的行宫。如今,慈禧的寝室下面,已辟为作家手稿库和作家照片库。昔日帝王家,今日成了作家文物的安放地。

上午9时,巴老乘车出发,李小棠和我陪同前往。

那天出席开馆典礼的有胡乔木、邓力群和著名作家夏衍、林默涵、沙汀、胡风、臧克家、林林、陈白尘、姚雪垠、骆宾基、周而复、唐弢、盛成、王蒙、唐达成等20余人。

中国作协主席、中国现代文学馆名誉馆长巴金主持了开馆典礼。他激动地说:“中国文学队伍是一支强大的力量,中国现代文学馆的成立将会证明这一点。”“我相信中国现代文学是一股强大的力量,文学馆的存在和发展就将证明这个事实。我又病又老,可以工作的日子也不多了,但是只要我一息尚存,我愿意为文学馆的发展出力。我想,这个文学馆是整个集体的事业,所以是人人都有份的,也希望大家出力,把这个文学馆办得更好。”胡乔木同志代表党中央向巴金表示感谢,并祝愿中国现代文学馆越办越好。王蒙在致词中希望现代文学馆能被更多的人了解、支持、利用。巴金见到许多朋友很高兴。因巴老行动不便,他们一个接一个过来看望巴金,巴金与他们一一握手。胡风夫人梅志陪胡风过来看巴金。梅老指着胡风问巴金:“你还认得他吗?”巴金愣了一下。次年巴金在《怀念胡风》文章中写道:“这是我一九五五年以后第一次见到他。他完全变了,一看就清楚他是个病人,没有什么表情,也不讲话。”

在开幕典礼上展出的陈列品中,巴老见到他这次开会带来的赵树理书赠萧珊的一条横幅。赵树理和萧珊在十年浩劫中先后含冤而去,巴老在观看这件展品时,停了下来。

开馆仪式结束后,巴老直接去了冰心家。

4月4日上午,巴老由李小林陪同又一次亲临文学馆,巴老这次来主要是看望馆里全体工作人员,并参观了部分陈列室。

巴老进馆在会议室一坐下来,就从怀中掏出钱来,说:“这是我最近收到的一笔稿费,一百二十元,交给你们吧。”

自从1982年他向文学馆捐赠十五万元稿费作为建馆基金以来,每发表一篇文章,每重印一册旧作,所得的稿费和版税,他全部寄给了文学馆。他曾在一篇谈版权的文章中说:“我决定:在所有的旧作上面,不再收取稿费,我要把它们赠给新成立的中国现代文学馆。作品既然不属于作者个人,我也无权将版权视为个人财产给儿女亲属继承。”“我愿意把我最后的精力贡献给中国现代文学馆。”他是在默默地朴实地实行自己的心愿。

巴老是个谦虚的人,一再说自己不懂文学馆的工作,主要靠大家。谈话中大部分时间听汇报工作情况,谈未来的计划。他有时也插几句话,但没有慷慨激昂的宏论。他只说要大量占据资料,先做资料的工作,以后再做研究工作。要为中外研究工作者服务,用我们的工作建立信用,取得人们的信任。他喜欢“信用”二字,重复了几次“建立信用”的话。他希望有一个合适的新馆址,能够安装比较先进的设备,利于保存资料,便于利用资料,因此要设法赶紧找一块地皮。他赞成组织文学馆基金会的计划,他说有一次胡耀邦同志在宴请他时,席上也主动提到文学馆要成立基金会的事,这件事要着手办理,在国内外作家和其他各界人士中广泛募集文学馆基金。

谈话间,有人建议巴老出面请几位老作家写文章,向作家们倡议把自己的手稿、书信和书刊捐赠给文学馆。巴金立即大声说,我们不要用以势压人的办法,而要用我们实际的工作建立信用,取得作家们的信任。至于冰心,他又说,她已经决定,而且多次表示,她要把自己的手稿和藏书全部捐赠给文学馆。

杨犁请他参观已经征集到的珍贵的资料,他欣然起立。会议室右侧一个小房间里,陈列着茅盾的墨宝,老舍的遗物,王统照、孙犁、马加等人的手稿,陈学昭、李霁野、臧克家等人亲笔签名的赠送书,特别是何其芳于抗日战争期间的延安在土纸上手写的诗集,丽尼亲笔校改的屠格涅夫的长篇小说《前夜》的中译本存底,是开馆典礼那一天分别由葛洛和林林同志赠送的,有双重的意义。丽尼的《前夜》中译本是巴金主持的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的,林林特地把这本校改本给巴金看,他们都为丽尼认真校对的负责精神和严肃的态度所感动。

巴老仔细看了每一件展品,特别感到兴趣的是用实物表示的保藏手稿的方式。有一封萧红在抗战时从香港写给在重庆的华岗的信,四边残破,经装裱后,平展如初;有一部黎烈文翻译的梅里美评传的手稿,破损较多,现在每一页都用宣纸衬托,重新装订成册,俨然是一部典雅的古籍。

巴老又参观了“巴金文库”,那是收藏他本人所捐赠的书刊的地方。又参观了报刊库、大图书库,绕过回廊,来到幽静的后照楼前。和煦的阳光把整个院落照得暖融融的,核桃树横斜的疏朗的枝叶洒下一地淡淡的影子。大家的脚步都停住了,纷纷站在他身后。摄影的同志端起照相机,按下了快门。

4月5日上午巴老再一次由小林陪同去文学馆参加《巴金与中国现代文学馆》的录像活动,并与馆里几位负责人谈了文学馆今后的建设问题,他特别着急要找好地皮,尽早有永久的馆址。活动结束后,他又去了冰心家。

此后,巴金再也没有来过北京。但他心系文学馆,一直为文学馆的新址落实遇到的困难心急。他多次希望《文艺报》在这方面多多支持,多呼吁。

1988年8月6日《文艺报》发表了《呼吁海内外人士关注:中国现代文学馆在困境中挣扎》的报道,胡乔木同志看了这篇报道后,通知《文艺报》,他10月6日上午去中国现代文学馆,听取文学馆负责人的工作汇报,并发表了重要意见。

8月22日,《文艺报》刊登报道《胡乔木关心中国现代文学馆的建设》。

1996年11月25日,中国现代文学馆举行了新址奠基仪式。巴金高兴地发来贺词:“我因病不能远行,但我的心和你们在一起。我希望:方方面面,齐心协力,快一点建好。拜托了!”冰心也写来了贺信。

中国现代文学馆终于建成了永久的馆所。在朝阳区北三环北四环之间,占地2.4万平米,其中第一期工程1万平米已建成。就面积来说,中国现代文学馆是亚洲乃至世界同类性质中最大的馆舍。

巴老爱做梦,巴金说梦见自己几次站在文学馆门前,看见人们有说有笑地进进出出。他在《真话集》中写着:“醒来时我把梦境当成现实,一个人在床上笑。” (吴泰昌)

《文汇报》  2003年11月19日


世纪巴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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