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美国女作家安娜·泰勒（Anne Tyler）早期创造的人物而言，归属问题总是和家庭这个概念密切相关：究竟该选择太太平平地呆在封闭沉闷的家里，还是要单枪匹马去闯荡天涯；究竟应该牺牲自由和独立，来承担起责任，还是要背井离乡，冒着四海漂泊、无依无靠的风险去干一番自己的事业？一阵痛苦挣扎之后，泰勒女士笔下的那些人物才翻然醒悟，原来这并不是非此即彼的命题，而是像数学上变化无恒的二元方程那样，可以有成千上万对解来使之成立，使之平衡。

泰勒新出版了长篇小说《钻进美国》（Diggingto America）。书中，获得归属感不仅在体现家庭问题上，也反映在如何做美国人这个问题上：移民在美利坚合众国能否感到完全“宾至如归”，还是始终觉得自己是外国人？“身份”这个东西究竟是意志和选择的结果，还是文化与历史的产物？这部小说讲述了巴尔地摩两户人家的故事——一户是唐纳森家，都是美国白人；另一户是雅子丹家，家里人全是在伊朗出生的。自从都收养了来自韩国的女婴，两家人就成了好朋友。

情节如此设计，实在有点做作。书开头的场景非常幼稚，说的是两家人在机场迎接他们新女儿到来。可是，读者要担心了：泰勒女士是不是又要发嗲啦？她1998年出版的小说《补丁行星》也是这样的，内容还多是无病呻吟的东西。接机时，两家人的胸口都挂着小牌子，写着“妈妈”、“爸爸”、“奶奶”，摄像机多得都能排成方阵，人人手里握着银色气球，上面写着“欢迎女儿”，气球上还扎着粉红丝带。简而言之，开篇实在甜得发腻，恐怕后头也好不到哪里去了。

然而，泰勒女士只是把这种充满芬芳甜蜜的背景当成是一块跳板，准备借此写一本结构恢宏开阔的小说：不仅细腻描绘巴尔地摩家庭（她的每本大作几乎都是写这个的），而且还能深入探究做美国人的深层意义。小说着力描写了玛岩·雅子丹这个女性，她在两种文化、两个国家之间徘徊。一边是家庭，热切地需要她全身心投入进去；一边又是强烈的自我独立意识，这是其性格上的鲜明特征。

通过小说，我们知道，在国王统治时期的伊朗，玛岩是个政治上非常活跃的大学生，就读于德黑兰大学。她在校园里散发政治传单，被政府逮捕。亲戚都劝她老实点，否则要祸及整个家族。长辈们决定，她还是嫁了人到外国去生活为好。

让玛岩自己都很吃惊的是，她居然爱上了家里准备撮合给她的那名青年男子。他是个大夫，叫奇彦，当时已经在美国工作了。他们的婚礼是在长途电话上举行的。“奇彦在巴尔地摩，守在电话边；玛岩在德黑兰，身着西式拖地长婚纱，两家宾客围拥在她身边。”

泰勒女士本人嫁给了伊朗出生的儿童心理学家塔吉·摩达雷西（已于1997年逝世），所以在描写玛岩如何适应美国生活的时候注入了自己不少情感和文采，把她对美国的感觉描绘得淋漓尽致：趾高气扬的陌生人表扬她英文“词汇量真大”；好多游手好闲的人，爱猎奇赶时髦，就来跟她学烧伊朗菜；儿子撒米嘲笑美国人只顾自己，自以为是，爱套近乎，她听了也十分气恼。（“你好啊！我好爱你哦！”“最近怎么样？我跟你说说我的婚姻问题吧。”诸如此类，都是美国人常挂在嘴边的。）

书中的撒米对美国、对自己家族的传统也是又爱又恨。小时候不肯学说波斯话，十多岁时，按照他母亲的说法，“比美国人还美国人呢。”读高中，只交金发碧眼的女友，但是他最终和吉巴·哈吉米结婚了。这姑娘家里也是伊朗移民，有钱得很，“爹娘提到国王万岁爷的名讳，恨不能跪在地上呢”。

我们又要看到玛岩、撒米母子对美国和美国人的复杂感觉了，这回是毕绮·唐纳森要拉拢雅子丹一家，一心希望两家收养的韩国女孩金荷和苏珊能成为最要好的朋友。毕绮这个人物只不过是泰勒笔下常见人物的一个翻版罢了——多愁善感，爱交朋友，和泰勒《活生生的教训》中的麦琪一样，就喜欢管别人家的闲事，还越管越宽。这样的人物自有她存在的理由，读者看了也绝对忘不了。气量挺大，但惯于摆威风，心眼挺好，但总觉得自己才是对的，就是这么一个妇人，精心组织了接机会（以后每年该日都要庆祝金荷、苏珊来到美国），准备了裱有美国国旗的大蛋糕，音乐是《伊人要从山后来》，还要把机场拍摄的录像带让大家回顾一遍。

她坚持要金荷穿高丽传统的韩服，大谈尿布的好处和软饮料的危险，喋喋不休地讨论玛岩的伊朗菜菜谱，又批评雅子丹家训儿育女的方法不对头。

雅子丹、唐纳森两家的故事在后面的几年中还有不少曲折波澜——玛岩和毕绮的鳏夫老爹戴富搞上了。在对两个家庭追根溯源的过程中，泰勒女士一步一步把她勾勒出来的人物（总有点卡通的味道）填塞得丰满起来，也注意表现他们私底下的心理活动：毕绮的脆弱与不安、玛岩的后悔和迟疑，等等。

和泰勒的其他力作一样，《钻进美国》是一幅美国中产阶级的生活画卷：有满意，有失望，有苦难，有安慰，其中更有美国梦的甜蜜和苦涩，这一切都在美国本地居民和新近移民间的那条夹缝里不断延伸。（顾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