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同志》，范小青著，春风文艺出版社2005年5月版，28.00元。

谢有顺(文学批评家)

在一个依照男性想象来建构的社会体制里，“女同志”一直处于弱者和被照顾者的角色。用伊豆豆的话说，女人权力欲太强，令人讨厌，但偏偏大家又认为这样的女人有能力，能当官；反过来，权力欲不强的女人，别人就会认为她太软弱，没有能力，不适合当官，世界就是这样荒唐。——权力把人格式化，权力劫持爱情，权力最终使人的生存变成一片荒漠；对于人心而言，权力粉碎了一切，但它并没有为心提供新的幸福和欢乐。

范小青的小说，表面看是在描绘密实的经验、喧嚣的现实，其实她真正渴望触摸的依旧是人性的核心。她这部新长篇《女同志》，就为人性的丰富和复杂提供了生动、准确的注解。在此之前，我还没有看见哪一个作家能够将官场女性的隐秘心理雕刻得如此精细、逼真，尤其是女主人公万丽的进取、挫折和每一次心碎，以及她对现实的温柔反抗，的确让我们重新认识了一个广大的、被忽略的人心世界——这个世界不乏人性被格式化之后的虚假，但也残存着一种无法被消灭的温暖和坚韧。范小青在叙事上的仁慈和耐心，正是通过解析这些人性的缝隙而获得了辽阔的生长空间。

和那些流行的官场小说所不同的是，《女同志》的着力点并不在于描绘权力的黑幕和欲望的沉浮，相反，作者似乎还有意淡化这一背景，好进一步向人物的内心挺进。体制和个人的冲突，权力和人心的关系，在万丽身上，范小青作了全新的诠释。她是一个小人物，没有经历过大的官场风暴；她没有政治背景，很少攀龙附凤；她有理想，所以一直不曾失去对权力的警惕；她看重感情，所以常常心疼和流泪……这是一个复杂的人。然而，万丽的复杂，更多的是来自内心的冲突:权力的规则总是想把她改造为一个体制的顺民，但在万丽的内心，却对现实一直保持着微弱的抗议；她适应体制，但也从来没有放弃挣扎；她意识到了权力对人的异化，不过还是希望在自己的内心深处，能有一块属于自己的柔软的地方。范小青的笔是隐忍的，她善于在平静的生活下面，写出潜藏在人物内心的风暴，尤其是她对权力场中女性心理的精微把握，达到了同类小说的新高度。

正是因为不放过人物内心的每一次细小转折，《女同志》的叙事才会显得复杂和丰富。确实，复杂的世界，需要一种复杂的形象和复杂的精神来诠释它，这是小说的基本使命，也是小说所要面对的艺术难度。本雅明说，真正优秀的小说，是“在生活的丰富性中，通过表现这种丰富性，去证明人生的深刻的困惑”。——《女同志》的丰富，就在于范小青对生活、对人心世界的复杂有着真实的描绘，同时，小说中的每一个人都充满着矛盾、困惑和痛楚:即便像“朴素得有点土”的余建芳，在朱部长临终的时候，也会扑在朱部长身上痛哭，“谁也拉不起来”；即便像伊豆豆这样有点玩世不恭的人，有一天也会对万丽说，“你心肠没有我硬”；而万丽呢，随着她对权力生活的深度卷入，越来越觉得，“自己心里那块坚硬的东西，继续一点一点地在扩大，在扩大。她想制止它扩大，但她制止不住。”

——这是非常重要的一笔。一个被动卷入权力场并被权力所格式化的女性，还能对自己的内心变化保持这份警觉，这充分说明，万丽完全不同于一般官场小说中的人物，她的内心，有一股拒绝被权力异化和奴役的冲动，但她对自己的处境也并非时时清醒，许多时候，她的面貌会陌生得令她自己都不敢相信。在一次争吵中，伊豆豆提醒她说，“你为什么不照照镜子？凶悍的女人，权力欲望太强的女人，脸整天拉着沉着，时间长了，五官都往下挂，你照照你自己吧，从前那个靓丽光明的万丽到哪里去了？！”——万丽一心想做一个觉悟的人，可她终究没能逃脱权力的宿命，至少在旁人眼中，她的权力欲望正越来越明显地写在脸上。到后来，万丽自己也承认，“我的心在一点一点地坚硬起来，而且是越来越坚硬，我要是不硬起心肠，我就工作不下去。”

万丽也试图对伊豆豆的结论作出抗辩。她心里不服。她在想，“如果她不是一个女同志，而是一位男领导，她的所作所为，会被认为是‘强悍’吗？在男同志身上，这是能力，是魄力，是威信，是强大的信心。可是，因为她是一个女同志，一个女人，她就没有权力大声地说话，不可以挥手，不可以生气，更不可以发脾气……”——在一个依照男性想象来建构的社会体制里，“女同志”一直处于弱者和被照顾者的角色，尤其是在官场，女性更是处于不利的位置。用伊豆豆的话说，女人权力欲太强，令人讨厌，但偏偏大家又认为这样的女人有能力，能当官；反过来，权力欲不强的女人，别人就会认为她太软弱，没有能力，不适合当官，世界就是这样荒唐。——权力把人格式化，权力劫持爱情，权力最终使人的生存变成一片荒漠；对于人心而言，权力粉碎了一切，但它并没有为心提供新的幸福和欢乐。

尽管范小青在《女同志》中，有意淡化了权力对个人的挤压，在个人与体制的对抗上，也作了温和的处理，但我们依然能在万丽等人身上看到，个人在权力的缝隙中，为争得一点自己的梦想和自由，惟有艰难地挣扎。而这种矛盾和挣扎、理想和迷茫，以及那些残存在万丽等人身上的个性和良知，或许正是对我们这个变革年代的温暖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