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书人大脑袋，胖乎乎的圆脸，一副小眼镜，架在大脑门上，痴情于书的样子。那天在看黄先生画这幅藏书票时，我悄悄对旁边的人说，这爱书人与陈原先生的模样倒有几分相似。近日，读到浙江文艺出版社新出陈原的《我的小屋，我的梦》一书，封面右上角用了一幅缩小了的陈原漫画肖像，印证了我的推测。我没有问过黄先生是否熟悉陈原，如是巧合，则颇有意味。一位出版家的形象，被一位艺术家幽默地再现在藏书票上，真可谓锦上添花。

一年前，陈原先生去世时，颇让人感到悲哀：又少了一个真正博学的文化老人！像他这样有学识、有修养、有点子的出版家，如今真的很难找到了。参与创办《读书》杂志且不说，仅他在商务印书馆提议出版的那套“汉译世界名著”，就足以令业内后来者为之仰视而难以企及。我喜欢读他的谈书、谈语言的短文，有段时间，他的那本《在语词的迷林里》曾是我的床头读物，如同周有光先生的《语文闲谈》一样。读这样的书，是享受。话题天南海北，知识的片言只语活跃而生动，亮闪闪的是智慧的星光。

曾走进陈原晚年最后居住的小屋，去取他的随笔集《黄昏人语》书稿，他答应将之放在我参与策划的一套丛书中。小屋正如他在书中所说，一间“环我皆书也”的斗室。我最羡慕的是大大小小的辞典，天上地上柜子里到处都是，所谓知识渊博者，陈原肯定可以名列其中。从科学知识到音乐、绘画，从世界语到多种外语，从语言学到翻译……我感到吃惊，一个在战乱颠沛和政治动荡中走过大半生的人，怎么可能读那么多的书，涉猎那么广泛的领域？相形之下，如今的一些所谓教授和学者，其知识面实在可怜得很。

小书房里，铺开的却是天地大风景。

陈原健谈，听他讲自己的故事让人很开心。苏联电影《列宁在1918》，从小看过许多遍，我意外得知，其文学脚本竟是陈原早在抗战期间的上海“孤岛”翻译的。不过，他后来说，“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电影中这句耳熟能详的对话，最初的脚本中并没有。在《我的小屋，我的梦》中，他还这样说：“也许我翻译这部脚本竟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罪过，因为它歪曲了历史；它满足了政治的需要，具体地说是满足了造神的需要，肆意伪造历史，例如它把布哈林描绘成刺杀列宁的间接帮凶。但那时的进步人群，自觉或不自觉地参与这造神运动，不能说是愚蠢，也许称之为社会性的悲剧更为贴切。”这样的自剖，让人感受到了他面对历史时的沉重。

很少见陈原在公开场合发火，他总是儒雅地微笑着。只有一次例外。那是一次小的聚会，由沈昌文先生宴请，陈原、资中筠等前辈参加。一家不错的西餐馆，但服务生上菜时，连续几次都把菜送错对象，程序也不对。陈原生气了，说西餐服务最讲究的一条就是必须注意对象和程序。他顿时虎着脸，再也不拿刀叉，刚才还在侃侃而谈，一下子就变得沉默不语了。

或许，这就是他的严谨处，较真处。

“六十年往事：如歌的行板”——这是《我的小屋，我的梦》的副题。简约、舒缓、跳跃的回忆，富有诗意地吟诵着他的追求他的梦。追求与梦想，在可知与不可知的历史行程中被挤压、被释放，其间多少起伏跌宕，多少喜愁哀乐，间歇地变奏。人已修炼得相当老到，亲历的一切，最终在他的心中都变成了如歌的行板。（李辉）